苏敏是在四年级从大城市转来的插班生。在那个小小的县城里,四年级女生开始懂得头戴大红花老土,穿红色背带裤老土。可是苏敏这个城里来的孩子,却在马尾上扎一朵比她的头还大的红花,穿红格子背带裤,配一双黑色的系带皮鞋。
那时候,苏敏还在广州工作的爸爸妈妈常常给她寄来写得纤细的钢笔和大本大本厚厚的参考书。苏敏一时间成了四年级女生最时尚最有气质的女生。班上很快分成两派,一派以苏敏为中心的"时尚派",一派以周小童为中心的"顽固派"。
周小童留齐眉刘海,眼睛细细长长的,眼角轻微往上翘。生得像富家小姐一样笔直的高鼻梁。所以绘画课时,绘画老师让周小童搬张椅子坐到讲台上当模特。周小童往上一坐,全班炸开了锅。
因为周小童长长的头发干枯杂乱,并且学着电视里丫鬟的模样,被分成两股分别扎在耳朵下。周小童的模样要多老土有多老土,整整一节课,"时尚派"一边不专心地画一边窃窃私语。周小童怎么可能成为模特呢?周小童怎么比得上苏敏呢?班上漂亮的女生这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了周小童呢?
"顽固派"则沾沾自喜,骄傲得好似端坐在阳台上的是自己,而不是周小童。
在这场躁动中,最尴尬也最安逸的,就是非"时尚派"亦非"顽固派"的我。我不能骄傲,也不能参与讨论。课间活动的时候,"时尚派"女生常常拉着我和他们跳皮筋,丢沙包,放学后,周小童总是和几个女生候在教室门口和我一起回家。我们在回家路上大声喧哗,凑钱买小地摊上便宜的零食。
没有人感觉到不妥。直到有一天放学,苏敏站在周小童后面欢快地冲我喊,何西,我们一起走吧。周小童登时警惕地看着我,我提着书包,尴尬地站在她们中间,不知道该跟谁一起回家。
那时候,一起回家跟一起上厕所是很重要的事。如果你常常和同一个人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在课间上厕所,就表示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尴尬并没有延续到我的骄傲滋生,一个和苏敏要好的女生拉了苏敏的手说,回家啦,她们便欢天喜地地走了。我跟周小童手拉手走在后面,看着她们蹦蹦跳跳的身影,感到异常的羞愤。我咬牙认定,是苏敏把我丢弃了。那么轻易地、随意地、不尊重地把我丢出他们的圈子。
此后我死心踏地地混在"顽固派"。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有和苏敏亲密交谈过。她成为我幼小年纪里的一根刺,碰一碰,便涌上羞愧的疼痛。
初考升学,班上只有我和苏敏被分到县第二初中。这一年,苏敏寄宿的阿姨家搬到我家隔壁。那是一个燥热的下午,知了在龙眼树上吱吱吱地叫个没完没了,我从窗户探出头,看见正抱着一个小纸箱的苏敏,她恰好朝这边望,看见我,欣喜地丢下纸箱,欢快地跑过来,大声喊,嗨,何西,你也住这儿呀?以后上学叫我呀!
我点点头,缩回身子,心情极为不爽。为什么要我叫她而不是她叫我?
此后,上学时我故意磨磨蹭蹭,直到苏敏清脆的叫声从窗外飘进来,才匆匆跑出门。我暗暗跟苏敏较量着,跟她竞争班长职位,跟她争一只苹果,跟她争一等奖学金,甚至有同学给她一张漂亮的信笺,我也要凑过去厚颜无耻地问,怎么不给我一张呢?
当苏敏开始穿裤腿绣精细图案的紧身牛仔裤时,我却穿着绿格子背带裤,她戴大大的网状发饰时,我别的是小动物图案的小发卡。后来她穿的衣服,戴的发饰在女生间大肆流行起来,我的装扮却固执地转个弯,偏离她的轨道。
然而那时,我不再是卡在中间的尴尬分子。我和苏敏一起上学放学,连座位也被安排在一起。我们成了班上最受瞩目的女生,苏敏仍旧是最时尚的女生,我成了最受欢迎的女生。
初三时,我们开始收到早熟的后排男生写的前篇一律的情书,我们交换看,然后用空白的背面打草稿,最后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我和苏敏,终于是两颗平起平座的明珠。中考结束的晚上,我们手拉手将小县城逛了个遍,回来,家门前,橘红色路灯下,苏敏握紧我的手,真诚地说,何西,我一直觉得你是很特别的女孩子,从四年级开始。我觉得,你是唯一能懂我的人。
这场由我独唱的维系三年的较量,嘎然而止。我忽然觉得,我们浪费了很大一片纯真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