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一眼

我在老人家身旁已整整十年。整整的十年我們在各種路途上流浪。我們的工作是撿回收。雖然撿回收這職業不太有餘裕，老人家仍呵護我過著安穩的日子。肚子餓有食物。破病有投藥。

流浪過無數的路途，拐抹過數不盡的公里數。每當有人問老人家把我轉賣給他們，老人家都搖頭拒絕。家裡有回收的日子，老人家幫我加一支炸雞腿。也有老人家得在垃圾堆中埋首將可再製的東西分類的日子。我懶洋洋趴在車上看著老人家。一位善良的老人家從未對任何人使壞。

我們的拾荒行程並不是安穩的行程。有些時候騎車經過的人一手扶龍頭，一手扔進垃圾堆。老人家的身體就這樣承接了一整袋垃圾。我生氣追著那種不禮貌的人類。他們更快手催油門跑掉。也有時候老人家的手被玻璃碎片劃破。我只能心疼哀啼看著老人家累癱在堆滿回收的破舊三輪車。

有時候老人家迷路來不及回家，老人家用蚊帳罩住車子。接著，老人家抱我放到回收堆中間的空位來避蚊子。而老人家則披上被子捲縮在三輪車附近吸一口黃花菸草並偷睡幾小時。有時正當我們推著廢紙箱還來不及到家就遇到大雨，老人家看起來很是艱辛。老人家已年逾七旬因此身體不是很好。但回到家，老人家立刻先擦乾的是我濕透的毛髮而不是那穿著破舊衣服的身軀。

與老人家生活我覺得很舒適。老人家破漏的屋子足夠遮風避雨但擋不住急驟猛烈的風雨。多處水泥牆和紅磚擘裂。老人家也懶得補回來。那開放的小空間有時候方便流浪貓們攀爬讓我覺得不舒服。小不隆咚的屋子坐落在人煙稀疏的地方。橡膠樹包圍四周，樹膠的氣味如習慣般停留在腦膜上。有時走了很遠一段路但我懷疑那氣味仍殘留在嗅覺裡。

老人家的屋子，陌生人經過也不想進去。外牆掛滿舊鐵罐。老鼠群放肆出入就像不需要跟誰人打照面。牠們只在流浪貓突然來訪時驚怕。逾半年老人家屋子堆滿回收。我們睡覺的地方只夠讓爺爺把腳伸直。屋子前面的迷你空地，老人家放一個冷清的柴火灶。老人家從未起灶。若得空閒，老人家會坐在門口望向遠處的大馬路看年輕的人們下班。他們吵熱了一天中的一個小時段。橡膠工業區出入口的荒涼路段也得到片刻的歡愉。

夜幕拉下時，老人家掛起蚊帳躺在我旁邊聽著從橡膠園傳來的蟋蟀鳴。屋子只是老人家為過完這一生臨時用的東西。我聽採橡膠汁液的大嬸們斬釘截鐵地說園主會在哥哥過世後拆掉這個小不隆咚屋子。上個月那位監督工人的弟弟來探望老人家。他給老人家一些錢。他開口說送老人家去養老院。所有費用由他支付。但老人家堅決拒卻。沒人有辦法拉老人家離開這裡。人們說老人家思念已逝的妻小。三十年前他們的墳墓就建在這座橡膠園裡。

有的夜晚，還不熟悉工作內容的新採膠液工人被老人家嚇得落荒而逃。他們厭煩地看著兩座橫躺在橡膠園裡的墳墓。又有來去行走的黑影或抱膝蹲坐如鬼魅。有時，我已經睏得眼皮下塌卻被他們的尖叫聲、慌亂奔跑的腳步聲驚醒。老人家的弟弟常拜託他搬走讓工人在夜裡能夠安心工作。每次這樣，老人家又沉著聲音。「這塊地爸媽留給我。我給你你就用。兩座墳墓和我跟這個屋子你別管。這樣等我死後它們都是你的。」

老叔聽見那如副歌般重複的闡明也無力地離開。採膠液工人常故意在老人家面前談論。他們嫌棄老人家的土地只圍繞著小屋子和後方的兩座墳墓。一塊幽昧位於他們老闆寬闊橡膠園尾端的土地。它挑戰夜班工人的胸腔和膽囊。讓他們覺得煩躁。

最近，原本入夜後就安靜的大馬路變得熱鬧了。除了從馬路傳到橡膠園的車聲，偶爾又有小伙子們用力催油門切風比速度的排氣管聲。我們只敢去看墳墓和坐在門口探聽工人們的笑聲。老人家常叮嚀我晚上要遠離沒人來往的工業區入口大馬路以免引來麻煩。

那天，我們在熱鬧的社區拾荒。傍晚才回到大馬路。從遠處已看到一群年輕人坐在馬路旁吃喝。他們看起來很熱鬧。幾根麥克風將他們的聲音傳遍整條長馬路。老人家的弟弟站在鄰近大馬路的橡膠園裡厭惡搖頭。幾位採膠液的大嬸才剛抬頭看那群人已被老闆提醒。我們拐進兩旁都是橡膠樹的泥土小徑。老人家的小地塊坐落在他弟弟的大地塊尾端。

每天，我猶如生活的一部分般穿過長長小徑。老人家緩慢揮手跟弟弟打招呼後便趕緊將破舊的三輪從柏油路推到泥土小徑。突然間人行道上的人群傳來呼叫聲。老人家停下皺眉看。一位年輕男子手抱著裝滿空罐子的啤酒箱放到老人家車上。老人家訝異地點頭道謝即便男子懶得回應。走了一段長路回到家門口，我回頭看遠處的人群已變得很小但他們的歌聲仍清楚傳到這兒。外頭馬路發生的真實新奇的事情。

老人家和我嘀咕那些工人。就這樣，每個週末，我們又看到馬路變得更熱鬧。不只一群人而是有更多一群群的人在人行道上鋪墊子坐下吃喝。到深夜，他們快速解散。留在兩旁人行道的垃圾量不少。大貨車在路上經過帶著風，將垃圾捲起四處飛。老人家拿塑膠袋拉我一起去撿在人行道、在草地上翻滾的空啤酒罐。老人家順手撿他們丟棄的各種垃圾塞進塑膠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