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院原址,本是一塊私人土地, 建了一所二層高的古老大宅, 老主人去世之後, 他的遺願, 是要捐出這塊家業, 作公益事業用途。
他的子孫, 看著私宅, 一花一草, 一磚一瓦, 瞬間化土春泥, 能不可惜, 但數年之後, 這片潤土, 終於建成一座八層高的公家老人院, 成了二百多位長者新家, 能不以先父為榮?
一九八三年六月, 院舍啟用那天, 我只有二十二歲, 是院內最年青的小伙子, 作為一班叔伯父老的小管家, 真不知從何入手, 正是初見不相識, 唯有笑問何處來。
這一群六樓安老部第一代房客, 大多生於一九一零到一九二零之間。 經歷不少戰爭動盪, 走過千里烽煙焦土, 流離半生, 活到今天, 總算有一個歸處,可以停下來……人生到此, 還有何求。
放下前半生的苦難, 背上下半生的無奈, 眼前的李伯伯, 一步一拐, 無親無故, 孤身一人, 望著他, 我不知如何“笑問”, 提往事只怕惹他神傷, 向前望, 卻是歲月不留人,景淒意涼。思前想後, 不如和他談談天氣, 問問家常, 最為妥靠。李伯伯對我的提問, 一問一答, 不多不少, 就似打乒乓球一樣, 一來一往, 不密不疏。
寧靜是六樓安老部一大特色。 從來沒有一條院規, 禁止高談家國, 闊論天下事, 但各位叔伯父老, 總是似修行狀態, 食寢不語之外, 閒時也不多半句。用沉默明示這個小小管家, 此刻只想靜靜地了此餘生。大半生的苦難是否已將春泥化一塊“默土”, 我也不清楚了。
晚福這一回事, 對李伯伯來說, 真有點來得太遲, 走得太快…入住不到一年, 他就西辭黃鶴了。 對於六樓安老部第一個“不幸”消息, 各位叔伯父老, 都能做到節哀順變。大家都很快平服下來, 吃飯看報睡覺, 日日如常。 默土之下, 藏匿什麼愁思感慨, 就只有地知了。
李伯伯的後事, 由於沒有親人, 一切就交公家代辦了。葬禮的那天, 我是唯一個“來賓”, 我依照禮儀師的指示,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當然,今天不會有“家屬謝禮”。最後,禮儀師看看錶, 問要不要麼瞻仰遺容, 我說不用了。
臨走的時候,我問禮儀師李伯伯的骨灰,將如何處理,他說李伯伯的骨灰,會撒在火葬埸內的一個花園...。
火葬場小花園, 春泥潤土之下, 是前人的半生勞苦,還是留給後世的一份恩情…我也不清楚了。
YOU ARE READING
六安記
Short Story從前六樓安老部小管家,今天已不再年青,但是否不再無知,一時間, 也不敢肯定。再過十年, 他就如那年的叔伯父老, 為新一代的叔伯父老了。小管家自問前半世,沒有經歷什麼戰爭苦難, 雖然下半生要遠走他鄉, 落地生根,比起上一代的叔伯父老, 際遇是好得多了。 在此藉著六安記, 向各位前輩致上最深的敬意,沒有你們作春泥潤土,下一代有如何活得自在,欣欣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