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故事從兩個角度陳述,要閱讀Brett的角度請閱讀隨心想·隨手寫(四)。
「陳先生,你的健康狀況不太樂觀,恐怕⋯⋯」
醫生欲言又止,我心知不妙,正欲追問時,醫生嘆了口氣,示意楊博堯借一步說話。
他們雙雙走出病房,房內只剩我一人,我知道他們在談論我的病情,我好想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但我卻不由的軟弱了起來,我不敢面對我哪天會突然離開人世的事實,也不想知道我哪刻會丟下楊博堯一人。
如果我走了,楊博堯該怎麼辦?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讓死神找上門來?
「咿呀⋯⋯」病房門再次被打開,楊博堯低垂著頭,以眼鏡斂下神色,緩緩走到我身邊坐下。我張開口又閉上嘴,最終下定決心開口:「我怎麼了?」楊博堯吞了吞唾液:「沒事。」
「到這個時候你還要瞞著我?我暈了,我他媽在拍攝時吐血暈了,這叫沒事?」我知道楊博堯不忍心說,也不想讓我知道,但我真的控制不了。
我好慌。
我好怕自己哪一秒就眼睛一閉離開這個世界,我好怕自己哪一刻就心臟一停離開這個畢生摯愛。
「真的沒事,醫生查不出任何疾病,只是你的身體虧損得太厲害,必須好好養病⋯⋯」
楊博堯抬頭看向我,明明看起來是那麼神色自若,我卻覺得這只是一片如薄紗的幻影,薄得隱隱透出什麼,可我看不透,也讀不透薄紗以下到底為何物。
隨後的數個月,我們拍了支影片告訴粉絲我們要停止更新影片,我們沒有告訴他們我們要做什麼,更沒有告訴他們我的身體問題,畢竟這會使他們擔心,也無濟於事,不是嗎?
這幾個月,我們去了好多地方,有意無意的跟各地的好友道別。意外又不意外地,我生命終點的是台灣,倒也算有始有終,畢竟我生命的起點也是這裡。
到了台灣沒多久,我便因嚴重休克被送進了醫院,聽著醫生如終極審判的話語和楊博堯磕磕絆絆的國語,我忽而明白,我的人生真的快走到盡頭了。此時此刻,對死亡的恐懼被放大得何其明顯,似是在慢慢蠶食著我的全身,直至血液被喝乾,骨肉被吃光,就如我不曾存在那般。
「楊博堯,我想出去走走。」午後,溫暖的陽光柔柔照進病房內,病房內卻冰冷得恐怖,就算死也不能鬱鬱而終,對吧?「去哪裡?」楊博堯放下書抬起頭,「漁人碼頭。」我思考良久,腦中才蹦出這一個聽說不少人慕名而來的地方。
「陳韋丞,你應該明白你現在要好好養病的吧?」楊博堯不禁皺眉,眼中透著不贊成。「躺在這裡等死嗎?一直待在這裡換來幾天的壽命?一天?兩天?」我自嘲一笑,對上了楊博堯的視線。楊博堯緩緩閉上雙眼,咬緊牙關顯得下顎的線條更為明顯。良久,他張開雙眼:「好,我去申請外出。」
不顧我的反對,楊博堯不由分說的跟醫院借了台輪椅親自推我,「我可不想背著走不動的你走來走去,重死了。」他的聲音從背後上方響起,聽不出喜怒,我再也沒有吭聲,他自顧自的帶著我離開了醫院,叫車來到了老街。
下午五時整,淡水老街。
偶爾有幾個街頭藝人手拿著吉他唱歌,或是演著默劇,等待著你和我,或是誰停下腳步去留意他們。
看著這些為夢想拼搏的年輕人們,想起從前為了世界巡演而吃盡苦頭的兩人,只覺恍如隔世,經歷無數悲歡離合後驀然回首,你我都還在,卻有著什麼默默在不斷改變,我輕輕問楊博堯:「還記得我們曾經也跟他們一樣在各地街頭表演嗎?」「怎麼可能會忘記,那時候可真夠嗆。」楊博堯似乎也陷入了回憶中,沈吟著吐出一句。
街頭藝人依然表演著,青年們拿著不知從何處買來的飲料喝著,孩童的笑聲在老街迴盪著。
「欸,去漁人碼頭看看吧。」我率先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身後的楊博堯,看著他那雙凝視遠方、看得失神的眼睛重新聚焦。楊博堯沉默著點了點頭,推著輪椅向漁人碼頭走去。
深秋,傍晚五時半,漁人碼頭。
夕陽照射著偶起微波的海面,如同千萬片金箔撒在海面上般閃閃生輝,冠冕堂皇又虛幻得不堪一擊。幾個小販拿著氣球兜售著,幾對小情侶互相依偎耳語著。
如果我們沒有太在意旁人的目光,我們是否能好好記住與對方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如果我們沒有在別人的目光注視下鬆開那雙偷偷相握的手,我們是否能一直牽著對方的手走到世界盡頭?也許,我們欠缺的不是那點時間,而是那一點的勇氣吧。
我吞了吞唾沫,抬頭看了看抿緊嘴唇、皺著眉望著遠方的他,我拋開一切憂慮,握住他那指節分明的手,手指輕輕掃著他手指上的薄繭。楊博堯溫暖的手有了一絲僵硬,他習慣性的看了看周圍的人,同時把手鬆開,我加大了手中的力度箝制著他的手,他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投,眼裡的情緒複雜得無法形容,有對世事無常的無奈,有濃濃的不捨,好像還藏著深沉的愛。
安靜。
我和他沒有說一句話,身邊的人來了又離去,熱鬧的漁人碼頭像是與我倆隔絕,身處這熱鬧的碼頭,竟心若止水,世界似是倏忽安靜了下來,只剩我和身旁的他。
良久,他鬆開了手,不自在的輕咳一聲:「往前一點看看吧,難得來到這裡。」説罷,走到身後推動輪椅走前了點,這裏沒有任何建築物阻擋視線,楊博堯停下了輪椅,我們倆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懷緬起過去的一點一滴。
不知是默契使然還是什麼,我們不約而同的噤了聲,似乎有著什麼在兩人之間流淌著。
我低下頭,任由那奪眶而出的淚滴下,滴濕了黑色的長褲。後頸感受到一絲濕潤,我想,那是他對我的溫柔,這片溫柔慢慢化開流下後背。他還是那麼傻,總是學不會掩飾哭泣時越加粗重的呼吸聲。
似是過了一整個世紀,直至夕陽完全沉沒於海平線,楊博堯開了口:「時候不早了,回醫院吧。」
「我們能去去情人橋嗎?到橋前就好。」
「好。」
楊博堯沒有多說什麼,徑直推著我到了情人橋前。入夜後的秋風變得更加清涼,楊博堯默默脫下白色的針織外套,輕柔地蓋在我的腿上。
感受著這一直讓我安心不已的氣息,心中下了某個決定,我轉過頭看著楊博堯眼裡的我,想要把這個男人的一切刻在心裡的最深處,我對著他伸出了手,楊博堯的眼裡透出錯愕:「怎麼了?」
「分手吧。」
我艱難的吐出這三個字,字字都如利刃般鋒利,狠狠凌遲著我的心。聽說來到這裡的情侶都會分手,在這裡分手,剛好......
他眼裡滿是複雜的神色,我的右手僵在半空中,他搖搖頭:「不。」
坐在輪椅上的我遠遠不及楊博堯高,不然我就能摸到他的下巴,提出這個「不能拒絕的要求」了。
曾幻想過這個「不能拒絕的要求」會用在求婚上,想不到最後會用在分手上。
過了好久,他妥協般彎下身,我得以摸到他的下巴,他的下巴長著點點鬍渣,微微刺著我的指尖,也刺在我的心尖上。
在這一刻,在這綠燈下,我們分手了。
楊博堯還是把我送回了醫院,我坐在病床看著剛歸還輪椅回來的他:「你走吧,我死亡時一定狼狽又脆弱。」
楊博堯用力把我抱進懷裡,鄭重的跟我道了別,轉身離去,背後一片荒涼。
我拿起他遺下的那件白色針織外套,喉中一片腥甜,血液在白色的外套化成朵朵露凝的嬌豔,似是給我作最後的道別,告訴我,別怕。
陳韋丞,你已經擁有好多東西了,別怕。
我用力吸著外套上楊博堯留下的味道,楊博堯身上的清冽混合著血腥味充滿了我的鼻腔。我抱著這件外套,感受著生命從指尖緩緩流走。
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
我多麼希望可以牽著你的手走過世界每座高山,每片海洋,每面瀑布。
恨不得把你揉進身體裡,永不分離。
堯,真的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