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終我一生,難尋太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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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兒便要出發,李十一等人細細瞧了線路,自北平坐火車往鄭州,再由鄭州西行至陝州,由陝州換輪船往潼關登岸,隨後由汽車送達西安。李十一略略算了算,途中竟要六七日。

涂老⼳在夜幕降臨的梆子聲中犯了難,才剛夸下海口說要同她風雨同路,可念著家中的婆娘又有些不放心。

阿音道︰"路途遙遙,你去是不去?"

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涂老⼳咬牙︰"去。"

李十一看他一眼,同他說︰"阿春贈的宅子,我收下了,地段好,格局亦通透,家具擺件也是一應俱全。如今天愈發冷了,你院子里漏風,讓你媳婦搬去,我再請幾個掃灑婆子照料,出不了岔子。"

涂老⼳囁嚅了幾番嘴唇,要再說,李十一低頭瞧地圖︰"宅子大,東西院空著也是空著,西面留給阿音。"

阿音嘻嘻一笑,雖不見得過去住幾日,倒是難為她想著。

"好是好,只是,"涂老⼳愁道,"那宅子乃事成的謝禮,若不成,怎麼好?"

阿音柳眉倒豎︰"姑奶奶出馬,能有不成的?"

李十一卻道︰"若不成,便盤下來。如今時局不好,宅子也不算頂值錢。"

她雖有些積蓄,卻也是意外之財,向來在衣食住行上不大講究,一人一院也舒坦,如今不同。她看了看一旁解九連環的宋十九,她日益大了,總不能一直同她擠一張床,這小屋子便顯得不大夠用了,再有,周遭的鄰里街坊都是熟臉兒,宋十九一日一個模樣,這才幾日,未打幾個照面,可天長日久的,難免惹人疑心,還是搬了好。

她考量了許多,卻並未說出來,也實在未有吐露的必要。

卻見宋十九瞄過來兩眼,對上她的目光,磨磨蹭蹭地到桌子旁坐下,問她︰"東院兒涂老⼳,西院兒阿音,我呢?"

你自小摟到大的宋十九呢?

李十一頓了頓,飲一口茶︰"同阿音住也成,同我住,也成。"

宋十九抿著唇角甜滋滋一笑︰"我自是同你住。"

李十一斜眼乜她,嘴角淡淡往上一提︰"不是撿來的,也不是遭人嫌的了。"

"我說過這樣的話?"宋十九一愣。

阿音絹子掩住嘴吃吃一笑,四月的天小姑娘的臉,猴戲似的一出一出的,變得令人招架不住。

李十一同涂老⼳交待完畢,涂老⼳精神抖擻地準備回家收拾,又听李十一道︰"若你家有紅雞蛋,備上幾個。"

"要那紅雞蛋做什麼?"涂老⼳納悶。

李十一垂下睫毛想了想︰"過幾日她要成年,恐是在路途上,沒什麼好東西。"她不曉得贈她什麼,思來想去,念及宋十九曾眼饞鄰里生娃娃時贈的紅雞蛋。

阿音一愣,看了宋十九一眼,嘴角仍是掛著往常的三分笑。

宋十九亦怔了怔,隨即軟綿綿地靠過去,抱住李十一的胳膊,頭往她肩膀一靠,小聲道︰"你待我十分好。"

她不曉得心里酸酸漲漲的感覺是什麼,總之又舒服又難受,又是暖又是疼,她想了想,道︰"待我長大了,我便嫁給你。"

阿音"噗"一聲笑出來,涂老⼳亦是樂呵得抽了抽嗓子,兩個姑娘,說什麼胡話吶?

李十一下頜一收,將胳膊自她懷抱里抽出來,一眼未瞥她︰"倒是不必了。"

宋十九鼓著兩腮哀怨她一眼,坐在一旁生悶氣。

阿音兩手一拍,笑得彎了腰︰"今兒這出戲可算是瞧著了,竟比那角兒唱的還有意思些。姐姐我這便回了,明兒一早,西站見罷。"

西站今日的人比前兩日多了許多,涂老⼳這回有了經驗,大包小包地擠上了車,卻沒料到阿春大手筆地包了一整節頭等車廂,一人寬的床位,大理石的桌面,西式的實木裝潢配著墨綠的小洋燈,珠串的繩子一拉,那燈便亮了,再一拉,又滅了。涂老⼳歪著頭瞧了好一會子,電燈他只見過一回,還是在李十一的倉庫里,這一回研究了半晌,問阿音︰"這里頭,倒是怎的裝煤油呢?"

火車開動,涂老⼳整好行李,又左右逛了逛,回來樂道︰"你們怎樣也想不到,這里頭竟是千奇百怪的,同洋貨商場似的,左面有一客廳,右邊竟是酒館子,還有阿音愛吃的黑湯。"

阿音心知那是時髦的西式吧台,也不同他計較,只笑吟吟拿著絹子扇風。

稀奇不過半日,眾人便在火車有規律的律動中犯了困,黑夜潑墨一樣灑下來,流螢似的星辰在窗外晶瑩閃爍,倒影到透亮的玻璃上,一個星子便變作了兩個。

阿春不愛說話,只默默然坐著,夜里更是睡不著,听著涂老⼳淡淡的鼾聲,獨自走到會客室,靠在窗邊望著外頭瘦得如彎勾一樣的殘月。

李十一披著衣裳推門進來,見她的側臉在暗暗的月華中朦朧至虛幻,白日盤起的頭發散了下來,溫順地趴在她優雅的脊背上,車廂內不見一絲風,她的發尾卻淺淺地飛起來,妖異又瑰麗。

阿春偏過臉,仍舊是發白的唇色,叫她︰"女先生。"

"叫我十一罷。"李十一道。

"十一。"阿春的聲音輕得似薄霜降臨,"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此情已成追憶,零落鴛鴦。"李十一默念道。

"自我見到你起,我便知道,你能幫我。"阿春抬手支頤,"你說,如今的月亮,同從前的,是一個月亮麼?我若望著月亮,能望見故人麼?"

李十一笑了笑,搖頭未答。

"可是,我連我是誰都不曉得,又哪里來的故人呢?"阿春的聲音仿佛自車外里來的,比旁人要慢上許多,帶著夜露的清醇。

李十一忖了忖︰"你讓我去,究竟是找什麼呢?"

"骸骨。"阿春道,眼波流轉望向她,"我的骸骨。"

李十一動了動唇線,又听阿春道︰"我在那里躺了許多年,無棺也無碑,我不曉得我是誰,我想知道,我是誰。"

鐵門開了復又關上,李十一側臉,見阿音穿著香檳色絲綢睡袍,松松垮垮地攬著腰帶,一手攏著如雲卷發,一手夾了一根煙,慵懶地靠在門邊。

"阿音。"李十一頷首。

阿音眯著眼笑了笑,撩人媚骨百態生,款款走過來,輕著嗓子道︰"風月,佳人,倒是有情趣極了。"

李十一習慣了她信口胡說,也不搭腔,听阿春同阿音點頭打過招呼,便又陷入了煙氣朦朧的沉默。

阿音又吸了一口煙,煙灰撢落在茶缸里,李十一啟唇道︰"既你來了,不妨替阿春姑娘探一探。"

"我不來,你也不使喚我。"阿音笑道。

阿春偏臉,望了李十一半眼,隨即朝阿音伸出右手,青紫的靜脈在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可見,她低了低下巴,好看的眸子定定望著阿音︰"有勞女先生。"

阿音將煙滅了,抬手在她的手心松松一握,又極快地放開,笑道︰"我是摸骨,不是診脈。"

阿春一愣,抿唇淡淡地笑了笑。

火車不厭其煩地吞吐白霧,似一個不知疲倦的巨獸,只顧迎著風鉚力跑,不問盡頭,亦沒有歸處。夜幕便是它咆哮的喇叭,將烏拉烏拉的聲響放大後擱到人的耳蝸里。

阿音頭上的薄汗又沁了出來,透著若有似無的燻衣香,她將面色更白的阿春放開,抽了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閉眼定了定心神,左手無意識地拈起方才吸了一半的香煙,又用力地杵了杵。

"她的未盡之言,是什麼?"李十一問她。

阿音的雙目睜得小小的,疲憊又茫然。

"她說——只差一點兒,就一點。"

【GL】問棺 - 七小皇叔(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