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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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最殘酷的詞語,物是人非算一個,滄海桑田也算一個。

大明早已埋葬,甚至連死敵也尸骨無存,所有的執念被時代的變遷顛覆,國仇家恨沒有人記得,唯有自己記得。

秦良玉陷入了空洞的安靜中,似被拋棄的幼童,鶴發雞皮同她懵懂的神情對比得如此荒誕,她又將白桿槍握了握,左手伸出來,覆在落葉上空,五指收攏稍稍一抓,樹葉似被拎起一樣塑成半個人形,她再一放,又散沙似的落了一地。

一場空啊......她太陽穴處的青筋鼓起來,有些目眩,難以支撐地前後晃了晃腦袋。

她听見身邊的少女鼻子輕輕一抽,克制的手跟隨她的動作,將裙子抓了又放。

秦良玉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佝僂的身姿里透著當初單騎入陣的傲骨,她說︰"當初老身心有執念,求仁得仁,與人無尤。"

她輕輕笑了一聲,像數次打了敗仗,她對著底下不安的士兵說,決策不力自有她擔的模樣。

她想起當年。

丈夫被冤入獄含恨而終,兵士不忿幾欲造反,她未曾怨懟朝廷,反倒安撫部下,平定人心,仍舊掛帥盡忠。

愛子殞命戰場,噩耗傳來,副將八尺男兒難以自持,她大笑三聲,含淚道︰"好!真我好兒也!"

她所有的恨都讓位給了愛與忠誠,所有的愛與忠誠都獻給了國土同百姓。

她慢步走向樹林深處,宋十九站起來,想要追上去,卻被李十一拉住了手腕。

她對宋十九輕輕搖了搖頭,道︰"下山罷。"

老邁而蒼涼的身影消失在霧氣盡頭,宋十九一步三回頭地被李十一拉著往山下走去,她心里的酸脹似被吹大了的羊奶子,梗在心頭瀕臨爆炸,她走一步,便顛一下,擠壓得她的心髒僅能麻木而細微地跳動,生怕再大一些,便被炸得血肉模糊。

她停下步子,將手往回拉了拉,問李十一︰"為什麼不讓她投胎呢?"

李十一回身看她,她的眼楮濕漉漉的,眼眶紅得似被瓖嵌在燭火里,講完一句話時慌不擇路地抿住嘴唇,下巴一抽一抽的,將悲傷壓抑得十分辛苦。

李十一卻未急著回答,只扶了扶她的雙肩,而後背對她蹲下︰"我背你下山。"

宋十九不明白,只搖了搖頭,又想起李十一瞧不見,才道︰"你的腳腕還有傷。"

李十一卻不置可否,手在背後輕輕一招,似無數次攬住宋十九的前兆,又重復一遍︰"我背你。"

宋十九不想讓李十一重復第三遍。

于是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右眼,俯身順從地趴在了她的背上。

李十一的背單薄又柔軟,瘦卻不見骨,脖頸間有慣常的清香,宋十九攬住她,忽然明白了李十一為什麼想要背她。

她的心髒熨帖在她暖暖的背上,形單影只的悲傷便被擠了出去,她的心髒開始活絡起來,在她們相連的地方震動,跳得一下比一下踏實。

然而背對她的姿態又比擁抱余留了更多的空間與尊重,足夠宋十九保有不欲人窺的自尊。

她終于明白,李十一不僅是她的青梅,她的竹馬,還是遮住她難堪裸體的衣裳,捆住她無助散發的頭繩,是她腳下的土地,也是她頭頂的樹蔭。

她將眼淚憋回去,側頭靠著李十一的肩膀。

見她平復,李十一才道︰"我做紙人,其實用不了那樣久。"

這僅是起頭,宋十九明白,于是她十分耐心地等李十一繼續說。

"自我疑心她是秦將軍起,便覺事情十分棘手,于是余下的時間,我托阿羅助我,以神荼令查閱了府間籍。"

還有一樣她未說,只因宋十九曾說這件事與自己有關,因而李十一格外上心。

"我以被葉兵劃破的鮮血作引,探查了秦將軍的轉世。"

宋十九怔住,斂著呼吸听她的下文。

"結果是,秦將軍壽終正寢後,輪回轉世,享十世富貴,分毫未差。"

"這......"宋十九難以置信。

李十一喘了一小口氣︰"既秦將軍已投胎,那麼山上這位便該另有其人,可方才她說她是秦良玉。"

宋十九將她抱緊了些,腦子轉不過彎來,腦仁同被錘了似的,嗡嗡作響︰"怎麼回事?"

"我猜,"李十一在前頭悠悠笑了,"既有人有本事將時光停住,大抵也有本事將其送回身殞之時。"

宋十九愣了兩秒,眼神兒驀然亮起來,她口干舌燥,卻揣著十二分的小心,不敢盡信地眯起眼︰"你是說......"

李十一的意思,宋十九依稀明白了。若秦良玉已然正常投了胎,那便意味著在將來,會有一個人倒流時光,將秦良玉的鬼魂送回身亡那日,撥亂反正,令秦將軍順利輪回。

李十一點點頭,又道︰"還不是時候。"背上的小怪物如今還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要等。

宋十九張了張嘴,原來如此,怪道李十一方才不令秦良玉立即投胎。

心里的羊奶子破了,原來只是一個小小的泡沫," "一小聲炸煙花似的,遺留一地溫情的火花。

她摟住李十一的脖子,明明有了答案,卻還想再確認一遍︰"是誰呢?"

李十一未戳穿她的伎倆,將嘴角的弧度隱秘地擴了擴。

一會子才道︰"天外飛仙。"

宋十九眼淚還搖搖欲墜,可抿著的嘴角提了又提,笑容不倫不類,扯得她的胸腔也又甜又酸。

她抬眼,結結實實地愣住,想說的話忘了個干淨,只愣愣地環顧四周︰"十一,這天兒怎的又亮了?"

一只鳥兒自太陽底下掠過,落到透亮的枝葉上,收攏翅羽嘰嘰喳喳,草叢被推得東倒西歪,偶然躥過肥碩的野兔,只屬于午後的開闊撲面而來,光影在宋十九鮮嫩的臉上游移,令她琥珀色的眼底空靈而澄澈。

李十一亦抬頭瞄了一眼,"嗯"一聲。

此刻正要走過法陣的邊緣,時辰亂得很,里頭的日頭輪轉不同尋常,也難怪秦良玉無法分辨今夕何夕,怕是要下了山方能回復正常。

身後的人晃了晃小腿,足尖輕輕勾起來,李十一瞥一眼,笑意淡淡的,說︰"若不難受了,便下來。"

宋十九老老實實爬下來,以為李十一同她有話說︰"怎麼?"

李十一揉揉胳膊肘︰"手酸。"

宋十九望著她提步前行的背影,忽然很想吻她。

她知道李十一在履行對她的承諾,她不動聲色地原諒了她,而後想法子讓宋十九原諒自己。

"十一。"宋十九跟上去。

"方才那一招,我想到名字了。"

"是什麼?"

"攬月听風。"宋十九說。

哪怕此刻艷陽高照,但她仍舊覺得,自己最大的本領,便是能夠將高高在上的月亮攬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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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具如此,人心如此。

阿羅懶怠再听,自顧自上了樓,在書房里翻書。

厚重的院門吱呀一響,仿佛也染了些久候歸人的雀躍,阿羅將眼神停在右側書頁的第二行,心跳同高跟鞋的頻率一起數,數到第三十七下時,那人進了廚房,而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她敏銳的听覺將阿音的每一個動作描畫兒一樣拓下來,听見她用帕子擦了手,而後伸手挽了挽頭發,她應當是略微俯身,以窗戶的倒影為鏡子,左右瞧瞧自個兒精致的妝容,隨即將鮮潤的嘴唇一抿,再"啵"一聲放開。

瞧,就連阿羅的心都能自覺地將阿音所有細微的小動作補充完整。

裊裊娜娜的身姿一步一停地上了樓,樓梯的木板是恭賀她的琴鍵,奏出風度翩翩的交響樂。

阿音是最氣定神閑的指揮家。

指揮家以鞋跟兒為示,上樓後往左走了走,仿佛要回屋,又似乎是因著阿羅書房的光亮,又或者因著小樓格外的寂靜,想找人問個清楚,總之在幾番遲疑後,那雙蔻丹艷艷的手推開了書房的門。

門鎖"咯 "一聲,阿羅的心"咯 "一聲。

她低著頭,不想再瞧阿音,只又將書翻了一頁,說︰"回來了。"

話一出口,輕易就舊了。有的情緒,輕易就倦了。

【GL】問棺 - 七小皇叔(完结)Nơi câu chuyện tồn tại. Hãy khám phá bây gi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