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何處覓知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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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耳山不遠,雪路難行,也不過一個半時辰便至了山腳。山十分矮,連雪也沒有積上,山腳下仍有幾處剛升了炊煙的人家,並一兩個小賣鋪。李十一在鋪里買了些干糧,又問了問找零的老板,老板對有人來尋墓見怪不怪,頭也未抬往東北方一指,也不言語什麼。

李十一依言謝過,待幾人走了,那大爺才窩到藤椅上,耷拉著眼皮望了他們一眼。

沿著山道蜿蜒向上,再半盞茶的時間,面前便有了岔路,那路並未鋪上青石板,也未設什麼屏障,兩旁的枯草一叢一叢的,東倒西歪,仿佛是紛至沓來的行人踏出來的。

涂老⼳當先跳過去,興沖沖︰"必定是這條道了。"

蜷縮的黃葉和干燥的樹枝被踩得嘎 作響,風仍舊呼呼刮著,卻不是太刺骨,偶然有正午的陽光刺下來,仿佛有了幾分北平的晴朗模樣。沿那小道再西行幾步,眼前便現出了小小的洞穴。

李十一瞧一眼便明白了,這是山洞漢墓的形制。山洞墓依山而建,開洞為陵,與尋常地底的墓室十分不同。

路兩旁壘著黃白相間的碎石,十分簡陋地形成一道扇形的入口,正中一柱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樹,風刮來也不見得搖兩下,樹後是一個半人高的矮門,以銹跡斑駁的鐵皮封住,同墓並不十分契合,仿佛是山里的村民掩上的。

涂老⼳得了李十一的眼色,搓了搓手上前去,在粗布褲頭上揩了兩把汗,雙手執住鐵門把手,扎了馬步大喝一聲將其拉開。

戲做得很足,門卻並不重,只略一施力便散了下來, 當一聲砸在地上,連動靜也並不十分大。

涂老⼳有些尷尬,訕笑兩聲收回手,用力擦著掌心的鐵銹,將李十一她們讓了進去。

眼前是一個黑不見指的山洞,洞頂比李十一高不了多少,涂老⼳依著外頭的光亮點了燈,見李十一微微勾著脖子,仿佛不太高的頂部有些壓迫感似的。

這山洞十分怪,未有尋常洞穴的涼風,也未透出幾分陰森,甚至比外頭還暖一些,仿佛燃了炭火似的,溫熱地包裹涂老⼳紅蘿卜似的手指。

雖不冷,卻愈來愈黑,油燈的光亮僅夠籠住半人長的視線。腳步聲踏在里頭,蕩出的回音也著實有些恐怖,涂老⼳心里頭又有些犯怵,便找了話題問李十一︰"十一姐。"

"嗯?"

"您有沒有發覺,咱們每回下墓,都不必打洞。"他從前听說書,人家吃這行飯的,那可是分金定穴,什麼黑折子探陰爪,那叫一個技術。

李十一瞟他一眼︰"倒是發覺了,你每回一緊張,便會喊'您'。"

涂老⼳悻悻然住了口︰"有這回事兒?"

阿音嗤笑一聲不搭話。宋十九不習慣陰暗的環境,走得十分小心,兩個指頭抵著岩石洞壁,埋首張著大眼盯路,下巴要抵到胸口去。

李十一有些奇怪,以往常她的做派,若路難行,必定吵著鬧著要牽手了,如今卻呼著小氣挨邊走,也不央她一句。

思及此處,李十一又抿了抿嘴角,想來相處不足一月,這個"往常",卻也是她十歲的時候了。

她心里沒來由地有些悵然。在她自己一個人時,她是十分不在意"時間"這個玩意兒,春夏秋冬,也不過是添衣減衣罷了,偏偏宋十九以一種奇異又夸張的方式,似人形懷表一樣杵在她跟前,讓她無所遁形地審視時間的意義。

從摟著她脖子的白胖嬰兒到如今貼邊潛行的娉婷少女,她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種人事變遷、光陰流逝帶來的失去感,這種失去感歷經壓縮,任再遲鈍的人也無法忽視。

她停下來,將手遞過去,柔嫩的手心往上,修長的四指略略彎曲,是一個完整的邀請。

涂老⼳停下來,手中的燈影一搖,阿音亦愣愣地將眼神放在了李十一的手上,李十一看著宋十九,宋十九抿嘴盯著她的指尖。

好在宋十九的怔忡同眾人的停頓都是一瞬,她未多思索什麼,便眉眼彎彎地將手遞了過去,握住李十一冰涼而干燥的手,捏了捏,肌膚細膩骨節分明,分明只有幾日未牽,卻暌違得似久別重逢。

觸感仍同幼時一樣,只是她的手大了許多,李十一不能再松松地任由她抓著,而是反手握住她柔軟的四指。

以成年人的方式。

宋十九反而有些退縮,揣著脫兔的心跳將手指往後撤了撤,李十一不明所以地回頭看她,手不自覺地捏了捏她的指腹。

心跳聲十分不听話,從耳朵眼兒里沖出來,仿佛要在空曠的洞穴里蹦上一蹦,宋十九左手捂住耳朵,想了想又捏住發燒的耳垂,而後將被李十一握住的手掙出來,逃避般抓住她的手腕。

好些了。她咬唇低著頭,呼出一口氣。

前頭開路的涂老⼳自然無法發覺宋十九的百轉千回,只自顧自地說著話︰"十一姐,你說,若拿了金子,要做什麼?"

"不曉得。"李十一的嗓音十分動听。手腕被宋十九握著,在她無波無瀾的語調里,埋藏著肌膚下靜脈鮮活的跳動。

這種感覺奇妙極了,仿佛捏住了她清冷淡漠的外表下,不為人知的某處跳動的關聯。

涂老⼳又問阿音︰"音大奶奶?"

阿音端著手︰"金門成衣局的衣裳,姑奶奶全包了。"

涂老⼳揶揄她一眼,轉臉向十九︰"你呢?奶十九?"

宋十九一愣,望了望李十一,隨即低了頭,不好意思道︰"不瞞你說。"

"我還沒見過金子。"

涂老⼳一聲驢叫似的暢笑,將宋十九唬了一跳,捏了捏李十一的手腕子,抬頭正好望見昏暗的燈光下她微微翹起的嘴角。

宋十九抿嘴莞爾,又問涂老⼳︰"那你怎樣花?"

涂老⼳轉身回來對著她,大手一揮眉飛色舞︰"勒吐精牌代乳粉,你們听過沒有?我從前听廣州來的幾個老哥說的,洋牌子,與母乳無異。我听隔壁的嬸子生娃通乳的時候,疼得直叫喚,我尋思等你嫂子生了兒子,若有錢,買代乳粉吃。你嫂子一叫喚那你可不知道,十里地的老牛腿都打顫!"

宋十九听得直樂,胸腔一顫一顫的,正要搭話,卻听耳邊"啊"一聲巨響,老牛入水的聲音,水花子蕩起來,濺了她滿臉。

她停下步子,在搖晃的燈光中瞧清了眼前的狀況,面前竟有一條小河,橫在道前,死水一般不動彈,涂老⼳從水里鑽出來,皺吧著臉呸呸吐了幾口水,雙手舉得高高的,搶救一般托著煤油燈。

待他站定了,才發現那水不過大腿高,自他膝蓋上方繞著,有些緩緩流淌的動態,李十一伸出原本插在兜里的另一只手,彎腰遞給涂老⼳,阿音亦上前道︰"快上來,仔細凍著。"

涂老⼳卻疑惑地望了自個兒的腿部一眼,撓頭道︰"這水溫溫的,並不凍。"

方才入口的水還有些咸,這河道仿佛連著海子。

李十一直起身子收回手,涂老⼳舉著燈四處瞧了瞧,指著前方道︰"那上頭有階梯,想來是墓室了,這里沒有旁的道,仿佛只能自水里穿過去。"

李十一想了想,當先下了水,試了試深淺。

手腕從宋十九手里抽出去,宋十九將手垂到腿邊,空落落地捻了捻衣裳的毛邊。

李十一道︰"水算干淨,也不凍。"語畢她將遲疑的眼神遞給阿音,望著她精美的旗袍,問,"下不下?"

阿音哼一聲︰"不問十九,反倒問我?我下斗摸棺的時候,你還在被女鬼追呢。"她一面說一面將高跟鞋脫了,並作一處掛在手上,嘩啦一聲跳下了水。

宋十九無二話,也蹲下身子探腿入河。

仍舊是涂老⼳打頭,擁著水旋子一腳一個坑地往前涉,李十一牽著宋十九慢慢挪,阿音跟在一旁,因這水里爛蝦一樣難聞的味道掩了鼻。

水路難行,涂老⼳也不咋呼了,大氣不敢出地顧著路,偶然拿棍子劃拉一下水,敲兩下探探虛實。李十一手里忽然一緊,回身一看,卻是宋十九白著臉僵在了原地,對上她的目光,舔了兩下嘴唇,視線下移道︰"好......好似有東西。"

小腿上有滑滑的觸感,木棍子似的一下一下往她腿肚子上撞,水里冒出咕嚕嚕涌動的聲音,一秒更比一秒大,她噤若寒蟬,未知的恐懼自脊梁骨散開來,輕易便遍布了全身。李十一感到她指尖的顫栗,緊了緊握著她的手,溫聲道︰"別動。"

宋十九點頭,急急吸了兩口氣,卻見李十一慢慢靠近她,一手牽緊她不放,一手隨著彎腰下探,略一用力將那頂撞她的物事捉了出來。

待瞧清了,李十一鼻息微動松軟一笑,轉了轉頭,又正回來眼眸清透地望著宋十九,抬了抬眉頭。

"嗨!魚呀。"涂老⼳近前,注視在李十一手里擺著尾巴的小魚苗。

未等李十一松手,他又將眼楮湊近了些,在燈下眨巴了兩下,奇道︰"這什麼魚,竟沒有眼珠子?"

李十一翻手仔細瞧,體長而扁,腹圓頭短︰"仿佛是赤鱗魚。"

"赤鱗魚不下山,尋常長于泰山之水中,緣何會在這里頭?況且,這眼珠子都沒了,仿佛是退化了。"阿音走過來。

李十一將那魚放了︰"山洞之中不見光,天長日久,視物的本事用不上,眼部退化也是有的,只是這魚既游到了此處,河又通著海,自然也能游出去,沒有久居洞中繁衍生息乃至雙目退化的道理。"

阿音點頭稱是,听李十一沉吟道︰"除非。"

"除非這里頭,有吸引它們圍聚于此的東西。"

【GL】問棺 - 七小皇叔(完结)Donde viven las historias. Descúbrelo ah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