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晨光破開天際的濃黑,順帘子的縫隙淌入臥室,恰好橫亙在楊博堯臉上。楊博堯心中揣著事,到底覺淺,這下更被攪得沒了睡意,幫韋丞掖了被子便出去前院散步。
楊宅選址時下了功夫,故前院視野開闊,能目睹太陽攀上山頂,一點點把顏色還給沿圍欄栽種的樹。香港入了秋,清早的風放肆起來,且那寒氣減去仲夏的濕,搖身變成新磨的匕首,一陣陣刮得臉生疼。煩悶陡生,他撫弄花枝的手一用力,可憐那朵山茶未及盛放便折了腰。「少爺原來在這!」丫鬟焦急的催促遠遠從門口傳來:「少爺快去書房吧,老爺等著好一會了。」
「少爺⋯⋯少爺天剛亮就被老爺叫去書房了,現下還沒⋯⋯也不曉得是什麼事。」陳韋丞拖著未恢復完全的身體在書房外等候,回憶起方才秋兒的支吾應答與躲閃的眼神,憂慮如帕巾浸透水又重三分。厚重的門倏忽打開,楊博堯背對他跪著的身影刺進眼睛,使他不禁攥緊拳頭。楊老爺踱出,斜眼打量呆在原地的陳韋丞,冷哼一聲離去。
楊博堯跪得有點眩暈,突兀的步履聲全沒聽在耳朵裡,直到一隻手放上背脊才發覺韋丞的存在。他的手恰巧碰到新傷,剛熄滅的痛楚又火辣辣燒將來,楊博堯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博堯哥!」韋丞一驚,趕忙抽出手,又瞧見他左臉輪廓清晰的巴掌印,痛霎時揪住心,情急下竟流了淚。楊博堯揩去垂在他眼眶旁的淚珠,勉強笑說:「丞丞過來,讓我抱一下。」
陳韋丞扶他回臥室,掀開衣服一看,四五道瘀血痕已微微腫起,從肩頭延展到腰間。「老爺也太狠了些⋯⋯」「沒有大礙。」他伸手去揉韋丞蹙起的眉頭,寬慰道,「父親下手不重,否則我現在根本站不起來。」
「為著昨夜的事,是麼?」
楊博堯撞上他炯炯的目光,臨時編造的糊弄話忘了個徹底:「我知道瞞不住你。父親動家法,是因我為了回護你對母親不敬,可二姨太慫恿母親耍的那些伎倆——」「我前幾日就琢磨清楚了。」韋丞默默為他上藥,聲線沒有太大起伏,「讓我翻譯法文資料,又五次三番駁回校對過的稿子,擺明了是刻意刁難,若非太太授意,小小報社編輯又豈敢動我一個楊家引薦的人?」
「那你怎麼不和我說。」縱然明白自己和韋丞未至相知的地步,他仍為韋丞一人擔下委屈感到不悅——他竟是如此不值得信任麼?
「這等小事,何足掛齒。」陳韋丞有些無奈,「博堯哥總把我當玻璃人兒,不捧在手心就會磕了碰了似的。待在報社不是壞事,若在宅子裡,指不定又得罪了太太,那時你才為難呢。」
秋兒端來個白瓷碗,梨子片被煨得近乎透明,安靜沈在碗底,軟爛的燕窩鋪展其上,暖色湯汁蒸騰出清甜的氣味。「少爺說少奶今天碰不得葷腥,吩咐廚房燉了雪梨燕窩。」歡愉片段在眼前閃現,韋丞有些臉熱。楊博堯含笑看他拿調羹小口吃著,道出今日要去陳家查清帳本一事,明面上只說方便日後通商,卻將真正意圖隱去大半:移民香港、包辦婚姻、從商,平生所歷件件不由己,他未嘗抱怨半分,甘願做壯大家業的棋子。今時不同往昔,他有了牽掛,有了軟肋,不可毫無準備。方才的責罰令他認清,一天沒有自己的勢力,他一天活在父親的陰影下,來日遭遇不測,他恐無餘力護韋丞周全。正值陳氏群龍無首之際,莫如藉陳家女婿的名銜接管商船,趁機收為己用,此後或能不再處處受楊家掣肘。
窗台上的雨燕振翅而起,銜泥回到不遠處的屋簷下,加固快成形的巢。竟連禽獸都有值得羨慕之處,他渴望的獨立和自由⋯⋯
轎車在銅鑼灣疾馳,逐漸駛進一條林蔭小道,葳蕤的火紅的葉燒遍蒼穹,嚴嚴實實遮蔽了陽光,這已是陳家的地界。開至主宅門口,厚而高的大理石圍牆阻擋住視線,前院景緻被雕花闌干切割得破碎支離,零星幾點豔麗落在來客眼中,營造出一種隱秘的美,類同舊規矩中男女隔帘相見,留有遐想餘地的物事才會永垂不朽。殖民地的英國人,大多對法式花園情有獨鍾,好將草坪修剪成各異的幾何形狀,被華人富商爭相效仿;陳家卻講究渾然天成,閒閒地栽些虞美人、海棠,赫然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遺風。雪白的別墅巍然矗立,真好似王座般,無論誰站上頂樓露台,都會生出睥睨人世的錯覺,誠然具備「凌絕頂、覽山小」的氣派。楊家的屋子與之較量,顯然是相形見絀了。不過,這宅邸美則美矣,大概缺份煙火氣的緣故,望久了總有些發怵。屋裡屋外服侍的僕人皆寡言少語,臉上自然流露出麻木而淡漠的神情,靜寂頹靡的氛圍,頗帶大廈將傾的意味。
「以前沒和你講過,我是頂不喜歡回家的。」二人跟著女傭人走上臺階,韋丞驀地冒出一句話,輕飄飄地,還沒沾到耳廓就散了。楊博堯品不出箇中因由,轉過屏風就聽那女傭通報:「太太,哥兒回來了,楊少爺也在。」
楊博堯進到客廳,旋即見到端坐在沙發上的陳太太,那個他只在婚禮上有過一面之緣的中年女人。「夫人。」楊博堯先上前欠身問安。陳太太抿了口熱茶,掀起眼簾打量他,微微頷首算是回應。陳韋丞還立在一旁不肯開口,被楊博堯輕推了一把才不情不願地喊:「媽!」
「楊少見笑了,我們家的孩子都被嬌縱慣的,不知禮數。」陳太太放下杯子,隨口吩咐道,「吳媽,你領他給老爺燒煙去,我有些事和楊少談。」
煙?什麼煙?一絲摻雜疑惑的驚愕來不及掩飾,尷尬地涷在楊博堯嘴唇邊,只聽陳韋丞先發作起來:「你明知我和他不對付!燒個鴉片都要人侍候,爸還沒殘廢吧——」
「你老子也沒剩幾年了,我勸你趁早把他哄好,否則以後來路不明的婊子強盜打抽豐,我看你搶不搶得到閒錢去搞那些文學藝術。」陳太太依舊坐姿優雅,可吐出的話語卻字字驚心,直接把陳韋丞堵得啞口無言。楊博堯突然有點明白為何當時婚事能順利定下來了。
看她這態度,似乎早已掌握家中實權,否則怎敢當眾咒陳老爺短命。吸鴉片一事已足夠駭人,再加上這個不可思議的猜測,令楊博堯對眼前的女人瞬間多了幾分提防。
「楊少不坐嗎?」她的話此時才染上點笑意,只是這笑意是尖銳的,「我剛叫人沏的鐵觀音,有什麼事,喝杯茶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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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eddy】風流跡
Fanfiction從香港大學畢業那年,楊博堯奉父母之命與陳韋丞結婚。亂世中人身不由己,生在富貴人家,婚姻註定牽系利益,故他未曾奢求兩情相悅的感情,直到那日在半島酒店門口與陳韋丞相逢,從此淪陷。 他暗暗發誓,絕不會讓韋丞活在「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的遺憾裡。在這座城的聲色犬馬中,他想為韋丞守住一片安定。 -是BE不是EB,後期會有R18情節,慎入 -民國香港背景,富家少爺x富家少爺 -先婚後愛(應該會比較狗血 ps:應該會有大量與歷史不符的情節&描述,大家多包涵TvT 封面圖來自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