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海棠經雨胭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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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丞甦醒時,天色已全然暗下來了,濃稠的黑從蒼穹傾倒而下,紗一樣蒙住香港,眼之所及朦朧柔軟。

    「終於肯醒了?」楊博堯的調笑裹挾在晚風中戳破他殘存的睡意。他依稀記起楊博堯打發司機回楊宅、自行驅車上山,又因技術生疏險些撞上樹,一路顛簸晃蕩,誰知不但沒教他暈車浪,還反而搖得他墮入夢鄉。

    「嗯⋯⋯」他揉了揉眼睛,哼出個綿長的鼻音,手腳仍酥軟着,「這是哪?」

    「自己下車看看。」

那是個潮濕的夏夜,甫推開車門,稀薄的山嵐便兜頭將他籠住,圍繞着襯衫和牛奶色皮膚,使人疑心是騰雲駕霧的神仙降臨人間。他踱到山崖邊緣,維多利亞港的水在眼皮子下緩緩流淌,三兩商船泊在海上,浮動於波浪的褶皺間。若說清晨的海面是綴滿碎金的絲綢,夜幕下的海便是裱入銀框的油畫,靜止的華美,凝住船隻和水手似的,眨眼再看時,三角帆又彷彿漂得遠了。闊別香港四年,陳韋丞看什麼都有新鮮感,低聲感嘆「坐擁此景,何假南面百城」。

楊博堯與他並肩,視線橫掃過山下錯落的樓宇,屋子的邊界模糊了,糅在一起有水墨畫的風格。楊博堯一個個指給他看:「那是聖安德烈堂,那是先施百貨,那是⋯⋯」「想來這鼻梁上的鏡片只是幌子,少爺分明有千里眼之能。」韋丞打趣道,又說,「我們是在域多利山麼?這個角度⋯⋯快到山頂了吧?你就不怕英國兵過來罵我們。」「港督早不住山頂別墅了,他們不懈怠也難。」楊博堯勾起嘴角,「你要真擔心,不如求求上帝——這是絕頂好的位置,不比底下的人更靠近天?」

陳韋丞訝然,初次意識到楊博堯並非如傳言所說正經古板,蟄伏的野性有衝出眼底的勢頭。月色投射,秋波蕩漾,陳韋丞覺得自己要陷進他目光中了,直至微弱的曲調優哉游哉鑽入恬靜廣闊的空間,打斷一場情動錯覺——是「何日君再來」。陳韋丞此時才發覺半山腰有個小酒店,衣著光鮮的男女依偎起舞,一個金髮女子倚在露台的欄杆上喝酒,身旁男人走近與她臉貼臉,那晶瑩的波爾多杯隨即墜落地面。陳韋丞跟着哼唱幾句,楊博堯已向他伸出手:「會跳舞麼?」

他倏忽明白楊博堯所謂的「不辜負好夜色」有何含義,眼前是無遮攔的海景,耳畔飄蕩沙啞而甜美的歌聲,儼然一個幕天席地的舞廳。他順從地將自己交給楊博堯,於是兩具身體拉近距離,楊博堯的手輕輕掐上他腰肢,引領他旋轉於懸崖邊際。緊張和興奮盈滿了韋丞的心,他輕步跳躍滑動,方才還在楊博堯懷裡,一會兒又到了三尺外——但不變的是握緊的手,珍珠項鍊時不時撩撥楊博堯胸膛。

「當心!」陳韋丞跳得入了迷,愈發沒有顧忌,眼見就要一腳踏空,楊博堯忙把他拉回安全地帶,「冒冒失失的,真該雇個人日夜看守,免得你次日佔據新聞頭條。」

跳了這麼一陣,兩人身上早出了層薄汗,陳韋丞靠在他臂彎,將身體全部重量加諸其上,皮膚的溫暖使人耽溺。他太難擁有相似的時刻了:不必提防身後暗箭,不必與人明爭暗鬥,只需要把自己交予面前的人,僅此而已。韋丞把頭倚在他肩膀,喃喃:「倘若我們不是這樣相識⋯⋯」楊博堯一怔,眼神晦暗不明,把他抱得更緊。良久,陳韋丞抬首,隨手抹了把眼睛:「我又說胡話了,別放心上。」他疑心此間浪漫太濃,促使自己放鬆了警惕,差點任由情緒氾濫。

也許楊博堯是值得託付的,又也許他只是和往常一樣施展調情手段⋯⋯

韋丞帶了點憎恨的心思,恨他體貼入微——如果他一開始便展現風流貪玩的性,事情自然簡單許多,可楊博堯像海,溫柔地容納他的一切,竟讓他捨不得抽離。

「喝點酒吧,入夜了,山上冷。」楊博堯放開他,從後備箱拿出一瓶紅酒。

他們相處大多是寡言的,酒精入喉後更甚。韋丞有意藉此驅趕紛亂思緒,因而輪流啜飲逐漸演變成他一人酣飲,他雙頰燒得滾燙,平白生出些媚態,偶爾酒液滾落衣襟,像無意蹭到胭脂。

楊博堯的脖頸突然感受到涼意,緊接着密集的雨點爭先恐後砸在身上,他催促韋丞上車,卻見他垂著頭不省人事,無奈地將他打橫抱起,腹誹這人酒量差還喜歡逞能。

韋丞乖巧躺在後座上,雙眼緊閉,鈕扣因剛才動作太大崩開幾顆,胸口上下起伏,大片皮膚泛着好看的粉紅,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楊博堯的指腹划過他鎖骨一路向下,慾望的浪無數次翻湧,但最終止於腰間,僵持到雨歇。

他低聲重複韋丞剛才的話:「倘若我們不是這樣相識——」

罷了,你我來日方長。他苦笑一聲,衝動化作憐惜,一個吻落在韋丞濕潤的額頭,淺嘗輒止。

那家酒店還在放「何日君再來」,含糊曖昧的歌詞穿越殘雨流入狹窄的車:天地之間只此一對愛侶,良辰美景你怎忍留我一人賞看⋯⋯

【Breddy】風流跡Donde viven las historias. Descúbrelo ah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