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猶記當年對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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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韋丞捧一本韋勒克的《文學理論》心不在焉地翻看,手指在書腦上不停摩挲,腦子裡盤算如何找藉口避開楊博堯,與沈靜姝單獨說幾句話。碰巧沈靜姝從另一側的書架旁探出腦袋,壓低聲音喚他:「韋丞,快過來!我找到《神曲》了,是你喜歡的英文譯本。」

「直待天使的號筒吹起⋯⋯這段翻譯的不好,義大利文原文是⋯⋯」沈靜姝默念着,一邊口頭加批注,目光追隨手指划過印刷字。陳韋丞的注意力,卻全不在泛黃的紙張上,沈靜姝上挑的細長眼線似要撓他心房,淺淺地癢。「左右舊的落在英國了,就買這本吧。」沈靜姝把書遞給他,「你快出去吧,把楊少爺晾在外面不好。」她正欲轉身,手腕卻被韋丞捉住,他的手竟有微微的顫抖。

「⋯⋯靜姝,我一直很想你。」陳韋丞垂下頭,額前頭髮覆蓋住平時明亮的眼眸,聲音染上乞求意味,「和楊博堯結婚不是我自願的,我——」他急切地想解釋什麼,可沈靜姝已輕輕掙脫他手的控制。一陣痛直逼上心口,他頭一次感到這般無措。

「韋丞,我們已經分手,你該叫我什麼?」她的每個字都柔軟溫和,但刻意營造的疏離卻寫在臉上。「師姐。」他有點鼻酸,但仍乖巧回應。「乖。」沈靜姝舒展了眉頭,拍拍他肩膀:「韋丞,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要清楚。」沈家老爺是清末進士,在廣東一帶頗有些名氣,以至沈氏遷來香港不久,陳太太便送了帖子請他做陳韋丞的啟蒙老師。沈靜姝常跟他往陳家去,與韋丞愈發親熱,後來更同去英國留學——才子配佳人,不少親族長輩都引為一樁美談,連他二人都有了命中注定的錯覺,直到陳太太一封信函殺到愛丁堡,刺破所有幻想。

陳韋丞聰慧,曉得她是為自己着想,可一將舊日歡愉與現下光景對比,立時覺出物非人非的悲戚,驅使他將滿懷的苦處一股腦傾倒而出:「離了大學,朋友同窗不知相聚幾時;阿姐嫁去英國,母親眼裡只有利益,放眼整個香港,能和我說體己話的,就只師姐一個。若連師姐都嫌棄我了,那、那我⋯⋯」

沈靜姝一怔,縱有鐵石心腸,也被他泛紅的眼眶軟化了,哄道:「多大人了,還是小孩子心性!我幾時說嫌棄你了?只是你既已嫁入楊家,合該學會避嫌。」

「嫁了人便不能有幾個女朋友麼?說得香港渾像封建社會似的。」

沈靜姝凝視他的目光中帶了憐愛,喃喃道:「我寧願你一輩子都這麼天真⋯⋯」她不經意瞥見韋丞無名指的鑽戒:「楊博堯待你不好?瞧着是個會疼人的。」

韋丞一時無言,思緒蜿蜒着爬過往事的河。他是愛着自己的麼?眉眼間的柔情不像有假,今早在二姨太面前,他也是有意袒護的。可誰會無端愛上素未謀面的人?況且,況且他陳韋丞還是如此驕矜無常的脾氣。他把手舉過頭頂,燈光穿過澄澈的戒子,在他左臉頰燙下半透明的疤。那枚鑽戒像華美的枷鎖,此刻尚錮住方寸皮膚,但折射的光線肆無忌憚,簡直有將他整個包裹住的野心。這戒子戴上容易脫下難——楊博堯肯給他愛,可肯輕易放他走麼?

沈靜姝見他眉頭緊鎖,知道他心思重,恐怕又把自己繞了進去,忙開口打斷:「好了好了,我不過隨口一問,誰知你當試題一樣答。」

他們又扯了幾句家長里短,但韋丞一問及沈家近況,沈靜姝便三緘其口,尋別的話頭矇混過去。韋丞覺察到不對勁,目光倏忽停在她右肩突兀的黑線盤扣上。「說起來,師姐這身旗袍是六、七年前裁的罷?我就說瞧着眼生,香港早不興月季花樣了。」

「⋯⋯」沈靜姝咬住下嘴唇,彷彿說出下一句話需要莫大的勇氣,「我」字還含在舌尖,又立馬吞了回去,換上禮貌性的假笑,向韋丞背後點頭示意。

楊博堯站在書架另一端道:「去了這麼些時候,想必是得遇好書,沈小姐不如也與我分享一二。」他踱步到二人身邊,嘴角凝着絲笑,深邃眼眸被眼簾微微蓋去,餘下的部分瞟向韋丞,蜻蜓點水。

「沒有的事。我們讀文學的,肚裡總得存點墨水,韋丞央我推薦歐洲詩集,不同譯本挑挑揀揀,所以耽擱了。」

韋丞不清楚剛才的對話被他聽去幾成,心裏沒有底,又自顧自琢磨沈靜姝的異常,至於楊博堯和沈靜姝如何客套,則全沒放在心上,從書局回到車內兀自魂不守舍。

楊博堯坐上車時,韋丞正托着下巴沉思,牙齒在修剪整齊的指甲上變着法子攻城掠地。竟有稚童的壞習慣。楊博堯心下一哂,去拉他手指:「想什麼呢,別把指甲啃禿了。」陳韋丞被嚇了一跳,想把手抽出來,楊博堯轉而與他十指相扣:「別動,我可是為了治你這壞毛病。」沈靜姝瞄了眼後座的風波,生出幾絲揶揄神色。韋丞感覺他有意在沈靜姝面前同自己親密,愈發窘迫,悶悶地抗議:「我騰不出手吃生煎。」這個理由根本說服不了楊博堯:「用左手。」

香港的夏天是不饒人的,即使車開得飛快,自窗外灌進來的風依舊滾燙,煎得皮膚膩出薄薄一層汗,擠在二人手掌間,又黏又熱。韋丞不禁慍怒:「放開!」楊博堯不動聲色斜了他一眼:「當真?」他果真依了韋丞放開手,卻輕飄飄來一句:「以後再犯,休怪我打你手心。」

這算什麼道理!楊博堯只大他一歲,充其量算個年長的平輩,哪來的資格嚇唬他。這話吹進旁人耳朵,分明是打着嗔怪幌子的情話,韋丞卻回敬了個白眼宣洩不滿,把手掌的汗搓在褲腿上。

車子在港島漫無目的地亂跑,三人在沙灘邊閒坐一回,果汁一杯杯見底,直至夕陽西下。楊博堯執意留沈靜姝用晚飯,她卻推託家中有事,自行搭電車遁走。自見着沈靜姝到現在,陳韋丞都是懨懨的,彷彿懷揣了上世紀的心事無人可訴,電車早不見蹤影了,他失焦的眼猶朝着那叮噹遠去的方向。饒是楊博堯有耗不盡的耐心,此刻也不免有些惱。沈家小姐和陳韋丞有段前緣是毋庸置疑的了,只觀他們方才的眉毛官司便知——過往的他可以不計較,但現如今韋丞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不會大度到放任韋丞為外人心碎。楊博堯暗暗自嘲:結婚時只想護他周全,才一天便心胸狹窄至此,實非君子所為!認清自己始終是一介凡人,他反而暢快許多,先前自省的「除佞妄」、「去沮嫉」一類,通通拋諸腦後。他心生一計,手覆上韋丞眼睛:「別看了,我帶你去個地方,保管眼睛忙不過來。」

「⋯⋯你想做什麼?」

「教你如何不辜負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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