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此花堪折直須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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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二人在車裡過了一夜,醒時太陽早趴在山頭。楊博堯隱約記起父親囑咐按時到公司報到,酣意去了大半,慌忙啟動車子,跌跌撞撞地把韋丞送回楊宅,其後隨意批了件西裝外套往金鐘去。

    楊家在上海做茶葉生意時,把銷售範圍限制在國內,遷來香港後有意打開海外市場,便和開輪船公司的陳家多了來往,而兩位少東家的姻緣便令商業合作更為名正言順。

    楊博堯對陳家的勢力略有耳聞,曉得陳老爺多與英國人打交道,財庫局又有熟人,令太平船運公司名噪一時,在香港華人圈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幾個月處理公司事務,他逐漸熟悉家中企業的營運和盈虧狀況,愈發疑惑長期盤踞在港的大家族如何會願意與尚未站穩腳跟的楊家聯姻。

    「少爺,這箱是太平船運的帳本。」楊博堯正埋頭讀下屬擬定的是年生產策劃,會計小李冷不防搬來一個佈滿灰塵的沈重紙箱,靠牆喘著粗氣,「我粗略看了一遍,許多帳都對不上。」

    「帳本?」楊博堯一走神,筆尖墨水滴在紙上,模糊了剛寫下的幾個字,「主事的忒也心大,我只當要提前約定時間,由我們親去查看。」小李有些不屑:「少爺剛進公司不清楚,陳家現今可大不如前了。陳董事長只掛個虛名,實際並不參與管事,陳大——少奶奶又志不在此,放眼整個太平船運,竟沒一個能挑大樑的!」

    「陳家就沒其他才俊了?二房三房的子嗣可不少。」

    「都是混跡石塘咀的主,盡把錢砸在妓女身上,陳董事長又不肯放權給能幹的手下,公司事務搞得一團糟。這不,少爺剛新婚便迫不及待把麻煩丟過來,讓我們做冤大頭!」

    楊博堯皺了皺眉:「少嚼些口舌,仔細被有心人聽去。我們若想把生意做大,還需倚仗陳家勢力,切莫動輒開罪於人。」他嘴上這麼說,卻依舊留了個心眼,吩咐小李謄抄幾個帳務的明顯錯漏,決心去陳宅一趟。

    禮拜五的黃昏,小李將謄好的帳務連原帳本一併放在他書桌上。金黃餘暉重點突出了紙上七歪八扭的英文字,楊博堯不過瞥了眼就失去閱讀的耐心,不悅地打發他走。他倏忽想起陳韋丞前天留在床邊的字條,是隨手撕的報紙邊角,上用娟秀的楷體寫:「今夜留報社,你先睡。」,楊博堯頗回味了會兒,末了特地將紙條夾在書中。想來留洋的人,寫過的英文必定比自己在港大多,也更養眼,只是復又思量他實習繁忙,便立時打消了讓他謄帳務的念頭。

    下班後,楊博堯突發奇想,決定去接韋丞回家,盡體貼夫婿的職責。他拎著西點店買的兩塊栗子蛋糕,在《南華早報》的辦公室樓下等到天黑,許多編輯模樣的人都陸續離開,唯獨不見陳韋丞。楊博堯心下奇怪,因這段時間他從未晚過七點到家,如果要通宵工作也會提前告知。

    他到前台用廣東話問詢,同樣的亞洲面孔令那人端出個愛理不理的架子,操一口「正宗」的港式英語,傲慢地表示沒聽過艾迪陳的名字,真要尋人就站門口等,不要阻止自己放工,彷彿前台櫃員的身份使他生出藍眼金髮來,無端成為特權階級。豈料這番言語唬不住楊博堯,聽他冷笑一聲,用更標準的英文連珠炮般回敬:「閣下真是好大的威風!不過勞你遞個話,倒歪曲成是我壓榨貴社的員工。閣下想必沒聽過楊家的名號,只是家母與謝先生倒還說得上話,屆時怪罪下來,只怕閣下擔待不起。」謝先生是《南華早報》的大股東,登時嚇得那人面有懼色,沒等楊博堯再多言就匆匆低頭打電話,不一會兒韋丞便步出電梯,疲憊的眼睛望到他身影,勉強扯出個苦笑。

    甫坐上車,陳韋丞緊繃的身體霎時癱軟下來,倦意穿透百骸將他釘在座椅上,如遭酷刑。楊博堯柔聲問:「怎麼了?」「能不能不說⋯⋯」韋丞用盡全力才半睜開眼,蒼白的嘴唇翕動,幾個字蜜糖般黏在一起,模模糊糊的,那個「說」字拉長音,有點像撒嬌。楊博堯不禁失笑,試探地摸了摸他頭髮作為安撫,不曾想韋丞累得直接將頭靠上他肩膀,就這樣混混沌沌睡去。肩頭重量使楊博堯比任何一刻都感到安穩,被依賴的幸福簡直能媲美酣飲紅酒後胸口的溫熱,不,更甚。那心雀躍著,只恨車程不能無限拉長,最好一路開到海中央迷失方向。

    楊博堯催促陳韋丞上樓洗漱,自己則去找楊太太商議太平船運公司帳本的事,不料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楊太太與二姨太的談話:

    「太太方才瞧見了麼?少爺居然親自接陳公子回來。」

    「不過是我楊家家教好,阿堯並非不知禮數的鄉野村夫。」

    「可⋯⋯太太明明吩咐了史密斯先生多給他點稿子校對,怎的這麼早就回了,該不會是仗著太太的威風玩忽職守罷?這丟的可是楊家的面子——」

    楊太太將茶杯重重砸在桌上:「當初打發他去《南華早報》,不過是希望他別成日在跟前礙眼,若把阿堯忽悠得五迷三道的,那還得了!倘或他知難而退,讓阿堯嫌他朝三暮四,便也罷了,豈料是個硬骨頭。」

    「太太別急,不如叫史密斯先生尋個錯處,罰他在辦公室待個兩三晚,那時再和少爺說——」

    楊博堯愈聽愈心寒,拳頭狠狠攥緊,快步到她們身邊厲聲斥責:「我只當母親憐他在楊家不受尊重,想做個順水人情,怎知是存了此等心思!阿堯不妨與母親直言,就算陳韋丞辭了《南華早報》的工作,我也不至厭棄了他,求母親高抬貴手放過他吧。」

    楊太太習慣了兒子的逆來順受,這番話如利劍直直插入心臟,氣得她雙手顫抖,險些昏厥,紅著眼罵道:「你當我想理睬那陳家的小子嗎!還不都是為了你的將來!成天和他廝混,旁人看了像什麼樣子——」「這樁姻緣當初是母親促成的,現下怪罪於我,到底是誰更荒唐?」

    楊博堯心下鬱悶,只想把剛得知的驚人事實拋在腦後,不顧楊太太的呵斥便徑直上樓,用力甩上臥室的門。坐在床沿擦頭髮的陳韋丞嚇得一激靈,回頭望時,楊博堯背靠門板,緊抿的嘴唇道盡無奈。

    「⋯⋯你還好嗎?」

    楊博堯拖著沈重步伐走近,緊挨他坐下,手覆上那條毛巾,前後移動著幫他擦拭頭髮,卻並不言語。陳韋丞等不到下文,忍不住接著問:「少爺剛才在下面和誰吵架?」楊博堯心知聲響太大瞞不住他,半真半假地回道:「與母親起了些爭執,不礙事,我明日再與她賠罪。」

    韋丞難得沒有出言打趣,只靜靜任由楊博堯動作,半晌低聲勸慰:「太太再怎麼也是為少爺好,千萬別從此生了嫌隙,等往後日子憶起才追悔莫及。」

    楊博堯手上動作一頓,今夜第一次凝神看韋丞面容:剛出浴的臉仍附帶淺淺的潮紅,浴巾沒有包裹到的臂膀白皙滑膩,彷彿掐得出水,倒勝似女人玉體。楊博堯只覺自己沒喝酒也醉得厲害,此刻的韋丞收起防備的刺,又是柔軟貼心的解語花姿態,迫使他聯想到那夜差些春風一度,蠢蠢欲動的渴望再也不想蜇伏於黑暗之中,頓時化作下腹的燥熱。

    楊博堯將他推倒在床,箝制著他手腕,目光灼灼掃過他身上每一寸肌膚,低沈的聲線充斥濃厚慾望:「韋丞,我要你。」

【Breddy】風流跡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