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個星期工作不算很忙,我的律師樓只接了兩宗簡單的樓契事務。其實這幾年已經開始步入退休的心態,減少工作量。前幾年又因為一宗替客人辦理民事訴訟時,疏忽地耽誤了客人的申訴法定限期,惹來了一大筆專業失職的賠償。意興闌珊之下,便搬到了一間較小的辦公室,做一些簡單的個案。
之前的兩個星期去了趟台北探望兒子。偉偉在台北的工作很忙,陪伴了我幾天便叫老爸自由行吧了。我順道去了香港一次探望一些舊朋友。閑著的時間我竟然又怪癖萌生,獨個兒去了一趟紅磡的殯儀館。殯儀館附近的街道,都是一些小店,有售鮮花的、有售冥襁衣紙、棺木、石碑等,應有盡有。街道上的環境是濕冷灰暗,行人的面容是嚴肅內斂,一切都很明顯地說明,這是一個很不一樣的地方。
進入了殯儀館內,那種陰森冰冷的感覺再三倍提昇。那天是佛教儀式的超度,與加拿大不同的是那種灰色的氣氛,不論是大堂接待處、走廊通道、樓梯間、衛生間,都令人覺得那不是讓人舒服的地方,很有壓力;相同的是離别的悲傷和哀痛,都是那樣無奈,找不到生死之間的答案。在多倫多這個週末也是閑著。本來是想去看部電影,只覺得近年的電影,大多是樣板色的大片續集、前傳、或是又再續。想起年輕時看過十多集的如來神掌,覺得津津有味,年紀大了已失去了那份童真。只管隨意進入間電影院,看看有沒有好的選擇。車行途中湊巧經過一個墓園,不自覺地把車停了下來。
這天殯儀禮堂辦着三個不同的喪事。雖然很多時我都會選擇中國人的喪禮,因為比較有親切感,可以帶來較強烈的感覺,但這次我選擇了一個外國人的喪禮進入。
雖然我是其中少數的中國人賓客,但是仍然沒有什麼阻攔。在門外的留名簿上,我寫了别人的名字,也主動地填上捐獻單張,是亡者生前的醫院,很有意義。
亡者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一位來自東歐的第一代移民。門口放著很多她生前的相片。迎接我的相信是她兒子。他完全沒有想搞清我身份的意圖,便滔滔不絕地給我介紹他的母親。是二戰時逃避納粹希特拉迫害的猶太人。其中一張相片,是他母親年輕時在唐人街附近的猶太區生活時的照片。兒子不斷地說他母親是一個很刻苦耐勞的人,晚年活得很富足,兒孫滿堂,八十歲去世,算是笑喪。兒子一路說得較為輕鬆,整埸氣氛亦不是太傷感。
儀式最後的部分,司儀請來賓向亡者作最後的祝福和瞻仰遺容。我也隨隊致敬,然後來到兒子的身邊,搭著他的肩膊,慰問地說:
“我想你的母親一定為你而自豪。”
雖然這是我經常用的慰問句語,看著這位兒子一副善良祥和的面容,我真心地為他的母親而高興,祝福他的家屬。這次的儀式也有一樣特別的地方,靈柩前的一張長枱,放了不少一支支的玫瑰花。想必是亡者特别喜歡玫瑰花,後人設計出希望來賓向亡者獻上玫瑰花的心意。喪禮中這時湊起音樂,是很多人熟悉的 Amazing Grace。想必也是亡者生前喜愛的音樂。
我也跟隨賓客的隊伍,送上我的玫瑰花。正在我要放下我手上玫瑰花的時候,我感到突如其來的驚訝,我看到那個年青人,在我前面,做著同樣一的動作...放上玫瑰花給亡者。
就是那個開紅色跑車的年輕人,他還是穿著整齊的黑色外套、白色裇衫、和黑色領帶。這已經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或者是更多次,在陌生人喪禮上遇過的那位年輕人。這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巧合。
還有那雙亮晶晶的漆皮皮鞋,輕盈的步伐像是在木板地上漂浮,我是不是見到幽靈?放完玫瑰花後年輕人回到自己的座位,我一直看著那個年輕人的一舉一動。我冒失地向我身旁邊的另一位賓客問道:
“你會否認識那邊的那位先生呢?”
他表珼出不想被我打擾的態度,衹是搖了搖頭,輕聲地説:
“對不起,我不認識他。”
這時我才比較放心,那不是我的幻覺,也不是我獨個兒才看得見這位年輕人!
年輕人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非常安靜的坐著,比較特别留心地看著亡者的家屬。儀式完畢,我鼓起勇氣地跟著那位年輕人,來到了停車埸的地方,果然是他那部鮮豔紅色跑車。年輕人沒有留意到我的跟蹤,逕自開車離去,我急不及待地連忙跟隨。
紅色跑車開得不快,我很容易便跟上了,到了一個不太遠的咖啡店停下來。年青走進了咖啡店後便在櫃台前排隊買咖啡,我就跟著他身後幾個人之後。他叫完了他的咖啡,突然回頭,隔著好幾個人向我問道:
“你的咖啡要糖、和奶嗎?”
用的是純正的中文。
我極力地保持鎮定,深深吸了一口氣,便答道:
“普通咖啡就可以了,謝謝。”
他好像知道我一定會配合他的動作來到一張沒有人坐的位置,喝了口咖啡然後便說:
“我們好像見過面的,是嗎?”
我猶豫了一陣沒有直接回答。
他又問:
“你是什麼人?”
問題開始直接,但年輕人一直保持很有禮貌的態度。
我是一個律師,其實在語言對話有一定的訓練,但這一刻鐘我的確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他又喝了兩口咖啡,給予我充分的作答時間。
那兩口咖啡的時間像是整整一頓飯那麼的長。
我不隨意、自然反射地跟看著也喝了一口咖啡。作用很大,我的腦筋片刻開始清醒,馬上整理好一連串有系統的談話策略。
我反問道:
“你是 Mrs. Epstein 的朋友嗎?”
我費了很多勁才記得起剛才靈堂上亡者的名字。我覺得這樣處理我們的談話,我開始有些優勢。
“我不認識死者。”年輕人很直接的回答,然後他又再問: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他還是帶著友善的微笑。
我説:
“你好像是我一個認識的朋友,所以想問一下。”
這樣說法應該不算是說謊話,因為我的確是碰見過這個年輕人好幾趟,他又的確算是一個,我認識而又不認識的人。
年輕人用他很有自信的眼神,望着我説:
“我應該在陸華的喪禮上見過你。”
我相信他所説的陸華,是上次的亡者喪禮,我們兩人在停車間碰過面的,可恨的是我已經記不起那次的陌生亡者的名字原來叫陸華。
我用力地嚥下一口咖啡,然後說:
“我...喜歡到別人的喪禮。”
我鼓了很大的勇氣才能說出這一句話。
首先因為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我有這樣的習慣,我也從來沒有因為我有這樣的習慣而自豪,相反地我很怕別人知道。其次就算這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習慣,也是我個人的獨家創作,我應該擁有一切的專營權利。
然後,我聽到一個很震驚的回答:
“我……也是。”我們兩個人都各自喝著自己的咖啡。我腦海裏有一連串的問題想問那位年輕人。例如:他這個習慣有了多長時間、他去陌生人的喪禮的用意是什麽、是跟我的一樣嗎?他每次去陌生人的喪禮有没有用上自己真的名字、有沒有捐獻及帛金,還有很多很多的問題...
從他的眼神,和那雙不斷搖晃的漆皮皮鞋,我相信他也會有著很多同樣的問題想問我。
但是我們兩人始終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開始過。
年青人生硬地看了看自己的腕錶説:
“我有事要走了,很高興見認識你,我叫白文琪。”
“李海峰。”
我們很誠懇地握了手。白文琪首先步出門口,口中還吹著 Amazing Grace 的口哨。特然轉過身來説:
“下個月,六月六日星期六有一個特別的喪禮可能你會有興趣,在列治文山墓園,亡者名字叫[鄭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