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日這天,我再度來到了康山墓園。沒有了黄黄紅紅的秋葉,昨夜的一場飄雪,把墓園粉飾成潔白而又高貴的山莊,我想白文琪也會喜歡。
因為遲到,我想我是最後一位在留名冊上簽名的人。我看到戚警官的名字,看到鄭美寶和她母親王娟的名字。
禮堂內只有十來個嘉賓,大概都是白文琪的舊同學,和同事。我不認識他們,但覺得他們是在上次白文琪的假喪禮上現過。各人的眼神雖然傷感,但好像又有帶點尷尬,我很相信白文琪替他們各人解釋過他上次假死的因由,而這次白文琪的過身,大家都覺得非常無奈。我到靈柩前瞻仰遺容,看到白文琪的遺體。他穿著着那套整齊的黑色外套,白色裇衫,黑色領帶,和那雙精亮的漆皮皮鞋,頸上還掛著我送給他的十字架頸鏈。這條傳了兩次才傳到他身上的頸鏈,希望能夠把白文琪帶到安息的地點。
對白文琪英年早逝的傷感和惋惜,在他上次的喪禮我已經體會過。
上次所說的再見,原來實現在今次,再說一次的再見,又是什麽意思呢?
生死之間往返在我和白文琪之間,當中的道理,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回過頭來,我看到戚警官,多次的見面,我覺得我已經開始當戚警官是我的朋友,但戚警官還是永遠帶着那雙 獵鷹的眼神,他走過來跟我擁抱了一下,我感覺有點奇怪,我所認識的戚警官不像是這樣親熱的人。
然後我看見了鄭美寶。我看見她有一對紅腫的雙眼,通常只有在摯愛親屬的面上才會見這種悲傷留下的痕跡,明顯地她和白文琪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一個相當密切的階段。
我步入靈堂的時候,鄭美寶一直木納地呆望著白文琪的靈柩。身旁的王娟就用了一個很奇怪的眼神,全身上下地望了我很久。王娟突然好像想到了一些事情,馬上站起來,拿著手提電話一邊說,一邊跑出門外。
過了一陣子時候,這時在極之肅靜莊嚴的環境下,突然有電話鈴聲響起,那是戚警官的電話。他馬上步向靈堂門口,繼續說他的電話。
主禮司儀辦理了各種儀式之後,我上前跟司儀說了幾句話。然後,我把我帶來的白色小提琴拿出來。我開始拉奏一曲 Amazing Grace。那是我和白文琪在 Mrs. Esptein 的喪禮一起聽過的曲調,我相信他會很喜歡。
鄭美寶這時哭得更厲害,其他嘉賓也是一樣。
這我才發現,原來哭著的時候拉小提琴,起伏的呼吸,是很影響演奏的效果。由於禮堂的空間比較小,小提琴聲的回音,特別明顯,我留意得到,當我最後拉的一下音符,回音就像白文琪從另一個世界,把聲音送回這裡。蓋棺前的一刻,我突然衝上了一步,把整個白提琴,放在靈柩之內,白文琪遺體的旁邊。我當時沒有考慮得那麼詳細,沒有多想,這是一個價值連城的古物,又或是倣真的藝術品,我衹是感到,這雖然是鄭子明的物件,但更應該屬於白文琪的,也應該跟着他一起。
儀式大致完結,工作人員便要把靈柩送到火化室去。這時我才知道是安排火化葬禮,而這裡也有當場的設備。
我隨隊跟進了去火化的房間。隊伍之中也包括鄭美寶和王娟在內。
司儀正張要按制把靈柩輸入火化爐之際,突然一個蒙著面的黑衣人衝了進來,他手持著槍,指向房中各人,各人都驚恐尖叫,左閃右避,但房間太小,根本沒有辦法躲避。蒙面人用帶有口音的英語,叫所有人舉起雙手,用兇惡的眼神搜掠着各人,然後眼光落在我身上,槍口也直指着我,其他的人都向兩旁避開,我變成了主角。
蒙面人大聲向我喝道:
“小提琴在那裏?快説!”
槍口往我的方向再迫近了些。我只是驚恐得在顫抖,不知道怎樣去回答。
這時王娟心急地大叫了出來:
“在靈柩之內。”
蒙面人猛虎般撲到靈柩前打開棺木,把小提琴取出來。我回過了神,望著蒙面人的動作,他還小心地打開了小提琴盒子,很满意裏面的白提琴,同時我看到王娟的面容,好像有着同樣满意的神情。回想剛才王娟説的那向話“在靈柩之內。”。那不像是回答蒙面人,也不像是替我解圍,比較似是命令!那句命令跟蒙面人的行動非常有默契。
蒙面人轉身後退之際,門外雷霆一聲,闖進五六名軍裝警員,戚警官是其中一個,每人雙手持槍向着蒙面人
。蒙面人身手很快,我本來就是最接近他的位置,他反身把我制住,用槍指着我的後腰,左手擁着小提琴和我的上半身,在他身前作擋箭牌。警員沒有鬆懈,與蒙面人和我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作戰距離。
蒙面人挾持著我一路退到門外。蒙面人向天開了一槍,然後又馬上將槍口抵住我的後頸,威嚇著警員不可以再逼近。我也曾想過找機會反抗脫身,但是蒙面人加上警員的槍管每口都是對着我的,出錯的機會實在太大,所以我很配合地跟著蒙面人上了他的車,逃離現場。
蒙面人單手開車,另外的右手還是緊持著手槍,嚴謹地看管著我。
賊車上了高速公路,沿途上沒有警車追上,車行要大概四十分鐘,去到一個郊區,有一個廢棄的工業貨倉。
蒙面人把我趕進一個貨倉內的小密室之中,然後把門從外鎖上。
密室內密不透風,只是漆黑一片。
我除了精神上的驚恐,體力透支已經到了虛脫的地步。我大概已經進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在朦朧之中聽到密室外蒙面人在講電話,內容聽不清楚,我懷疑他是在跟別人商量要如何處置我。
大概是過了半個小時,我聽到有另外一個人進來貨倉。
我還是弄不清楚他們在説什麽,但是我好肯定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他們談了好一陣子,然後突然打開密室的門。光線刺痛我的眼讓我什麼都看不見。當我回復視力的時候,我看見一支手槍指著我,我看到蒙面人現在已經不再蒙面,面上長滿未刮好的鬍子,左眼下角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樣子非常兇惡。更令我震驚的是,在他旁邊站著的是我所熟悉的人物: 王娟。
這時王娟和漢子的神情都很得意。我看到王娟的雙手抱著那個小提琴盒子,就像抱著她的親生嬰兒一樣。王娟很輕鬆地在說話:
“李律師,多謝你給我找回我的小白提琴。我們費了很多時間,在白文琪的家中都找不著,原來是到了你手中。”
漢子手中的手槍一路對著我,我相信我是在垂死的邊緣。
我說:
“王娟女士,其實你要是喜歡這小提琴,只要妳說一句話,我便可以隨時送上,不需要弄到如此複雜。”
“李律師,你知道嗎...這個白提琴是明朝年代,傳教士利瑪竇送給明朝皇帝,然後傳到了乾隆皇帝。乾隆把這白提琴給他的孝儀純皇后,亦即是嘉慶皇帝的母后,當年的孝儀純皇后和嘉慶皇帝都玩弄過這個白提琴。八國聯軍的年代,德國軍把白提琴奪走,之後輾轉流落到一個德國的古董店內。那年我跟子明旅遊歐洲,在那古玩店花了一萬元買下,子明説過要讓美寳大點讓她拿去學拉小提琴,但直至我們離婚之後,美寶跟着我去了温哥華,這個白提琴的承諾就一直沒有機會兌現。子明也算是個有心人,對我俩母女也很好,我知道他一直想把這個小提琴送給美寶。子明過身後,鄭家沒有一個好人,一點東西都不肯留給我們母女。他們不知道白提琴的來路。李律師,你會相信會有個北京電影投資家,肯出一千萬元買這個白提琴嗎?這本來就是我應該有的白提琴!不知為什麼幾個月前,白提琴到了白文琪的手中...”
我一路聽著,覺得非常害怕, 王娟把事情說得那麼詳細給我聽。
我忍不住問道:
“那麼入屋盜竊的事,就是為了這個白提琴?白文琪的死也是這位兄弟幹的?”
“真的是很可惜,那是一個意外。”
王娟接著又說:
“不過李律師,你在這件事情,牽涉得實在太多,我們實在是迫不得已!”
我竭斯底裏地叫著:
“難道你不知白文琪和你的女兒在戀愛?”
王娟這時的眼神變得更加冷峻地說:
“李律師,你可能也不知道... 白文琪,也在和我談戀愛。”
王娟的眼神變得很複雜,我沒有聽錯,我已經完全崩潰,密室內的殺氣令我透不過氣,我清楚知道,我快要跟白文琪 ‘再見’。
王娟雙手向上一揮,造出了一個無可奈可的姿勢,準備轉身,向漢子示意,是時候下手了。我醒來的時候,看見戚警官,那雙獵鷹的眼變得友善和憐憫。這應該是我的喪禮,戚警官到來說 ‘再見’。
然後我看見那個可怕的王娟。她雙手戴著手銬。我開始聽到聲音,是很多輛警車的響號。我坐在戚警官的車上,他說要先送我回家休息。我記得我在密室內昏迷前的一刻,聽到有激烈槍戰駁火的聲音。是戚警官,又一次及時,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原來在白文琪的喪禮上,是戚警官把偷聽器放在我的身上,當時他們對我還是有所懷疑,以為我跟白文琪案件有關,另方面警方找到線索一直跟蹤着入屋行劫和殺白文琪的可疑兇手,戚警官收到電話知道兇手會到喪禮現場,所以馬上調動人馬前來協助。在火化室內本來可以捉拿兇徒,誰知事情發展成我被挾持為人質。幸好我身上有那個偷聽器,讓警方跟踪找到那個貨倉,還逮捕了主謀人:王娟,重傷了兇徒,把我的小命撿了回來。
我沒有再問白提琴的事,戚警官以後會知道很多白提琴的故事,白提琴是真還是假,我已經覺得很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