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獨抱濃愁無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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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經掛在天邊了,乳白的光沿輪廓暈染開來,柔和而美好。窗子被晚風推開,月色緩緩流瀉,喚醒了坐在床上昏昏欲睡的陳韋丞。「農曆六月十八,良辰吉日來的,適合少爺完婚。」韋丞凝望明月,突然就想起訂婚時媒婆諂媚的話語。原來好日子的月亮是這樣的,從前只顧埋頭讀書,也只有今夜才會得空欣賞好景致——李太白言「白玉盤」、「瑤臺鏡」不虛。

陳韋丞望得出神,門忽然被打開了,嚇得他一激靈,立刻將自己裹進被子裡,門口隨即傳來無奈的聲音:「韋丞,你不能總躲著我。」

楊博堯步伐沉重,勉強扶墻挪到床邊,不由分說掀開绛红被褥:「今晚我可是連你的那份酒一起喝了,你如何報答我?」濃重酒氣鋪天蓋地淹沒了陳韋丞,他用手臂遮住鼻子,緊鎖眉頭縮到床角:「走遠點,我快吐了。」

楊博堯應酬了一晚上。對外人半真半假的祝詞賠笑臉,好不容易能回婚房休息,還被新娶的夫人甩臉色,這算什麼事?胃酸在腹中翻湧,他積攢許久的不忿化作冷冰冰的一句話:「這樁婚事亦非我願,陳韋丞,你不要太過分。」

紅燭被楊博堯的吐息吹滅,終於停止淌血淚——那點流淚的本事飛到韋丞臉上了:滴滴晶瑩從他眼角滲出來,頗有匯聚成河流的趨勢,楊博堯啞然,到底心軟,抽出帕巾去印他面頰上的濕痕:「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見父親母親。」

陳韋丞輕輕避開,用手掌胡亂擦了把臉,身子朝墻躺下。月光早跟隨燭光一同隱去,床帳、喜字窗花盡失顏色,連覆蓋韋丞軀體的絲綢喜袍都黯淡了。楊博堯不再言語,脫去外套上床,儘量保持兩人的距離。困乏感逐漸爬上楊博堯四肢,墜入睡夢前一刻,他隱約聽見枕邊人吸鼻子的聲響。



    楊博堯是在拿到香港大學碩士畢業證書時得知婚約之事的。

    「和陳家少爺結婚?」縱使楊博堯一向自持懂禮,在母親宣布消息時也忍不住拔高了音量,「我剛開始接手家中生意,此刻成婚,怕是不妥——」「阿堯,你怎麼就不懂呢?」楊太太不由分說打斷了他,「結婚不過是走個形式,耽擱不了幾日,一旦得陳家相助,還怕海上生意不順風順水?」

    楊博堯陷在沙發裡,手指捏著陳韋丞的照片細細端詳:額髮微翹,戴一副銀框眼鏡,抿嘴微笑,斯斯文文的樣子,兩頰還有暗瘡的痕跡。他皺起眉頭,又聽母親絮叨:「娶男子做妻室確實委屈了你,大不了過幾年再尋個女大學生給你做小,想來也費不了幾個錢。」

    他輕輕嘆氣:「我在乎的不是這個。」

    彼時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不過是任父母安排的浮萍,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不斷盤旋:這般明亮眼睛,日後怕是要熄滅了。

    他本以為陳韋丞會和他一樣默默接受家族安排,畢竟值此亂世,時人大多重財輕義,沒幾個肯付出真心,舉案齊眉是奢侈,夫婿家境殷實足矣。不料在英國讀了四年書的陳大少對西方思想深以為然,曰「戀愛自由」、「個人自主」者,死活不肯接受包辦婚姻,把陳宅鬧得天翻地覆,大有和陳家主母拼命的意思。

某日工作歸家,楊博堯剛在門口脫了皮鞋,耳畔便炸開茶杯破碎的聲音,隨即有小丫鬟急匆匆往客廳奔去。他攔住丫鬟問:「秋兒,這是怎麼了?」秋兒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低聲道:「太太在為陳家公子的事生氣呢,少爺先上樓罷。」楊博堯還佇立在玄關兀自思索,恰好聽了一耳楊夫人怒氣沖沖的抱怨:「死僆仔,浸完鹹水返來唔通浸埋個腦啊?唔掂量下自己幾斤幾兩......」大抵是說陳韋丞被新思想荼毒,竟不知好歹拂了楊家面子。二姨太在旁煽風點火:「若非陳家小姐早嫁去英國,恐怕也輪不到他造次!太太曉得他留洋是學什麼?⋯⋯文學! 可惜了陳氏家大業大,養出個如此不成器的兒子!」

嫌棄歸嫌棄,楊太太最後還是為二人在半島酒店置辦了西式婚禮。婚禮當天下起雨,讓本就悶熱的香港又添幾分潮氣,整座城陰沉而濕潤。轎車裡的楊博堯打不起精神,手肘撐著車窗,透過密佈的雨點子打量不遠處的凹字形華麗建築。酒店前的噴泉上下起伏,落下的一瞬間,楊博堯窺視到一個眼熟的身影。那是他初次見陳韋丞:穿白色西裝,身段無可挑剔,舉一把尼龍傘靜靜立在漫天大雨中,平白覆了層不可接近的遺世氣質。 楊博堯坐的車恰在此刻開動,很快便駛到門口,他難得地失了耐性,不等司機開門便自行下了車。「我是楊博堯。」他向陳韋丞伸出手。陳韋丞遲疑片刻方回握:「......你好。」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嗓音、目光,一切都是寡淡的,像涼掉的白開水,與照片上神采飛揚的青年大相徑庭。

他們只倉促打了招呼,未及深交就被拉去化妝室做婚禮前的最後準備。踏進宴會廳前,楊博堯挽了他胳膊,盡力扮得親熱,韋丞掙不開,才不情不願地妥協,面上卻沒那麼客氣,嘴角耷拉著以表對這樁婚事的抗議,倒顯得楊博堯的笑容虛假了。賓客們暗自感歎傳言不虛,陳家少爺是出了名的我行我素,雖人人心知肚明是商業聯姻,可他竟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不可不謂大膽。

當晚楊太太又在半山的大宅另設了晚宴,請來相熟的太平紳士、商人等,讓他們結識一二,以後做起生意也方便許多。丫鬟將桌椅搬到後院的草坪上,又擺些冰桶,裡面浸著帶金箔的香檳,拿起時冰塊嘩啦啦地嚮。陳韋丞端了一杯酒站在白玉蘭樹下,注視著樂團演奏時興的曲子,左手還不忘模擬小提琴的指法。

    楊博堯找到他時,他剛喝完第三杯,面頰抹了胭脂般紅潤,似乎聽得盡興,難得地染上笑意。楊博堯輕拍他肩膀:「貝璐爵士到前廳了,母親叫我們過去見見。」陳韋丞轉過頭來,又恢復了中午冷漠的模樣,低聲道:「勞駕你與太太解釋,我喝多了酒,總也頭暈,先回房休息,就不去丟人現眼了。」不到三句話,韋丞又很快離去,似乎有意迴避他。瘦削身形影影綽綽,融入夜色中,看不真切。楊博堯無端有些失落,心如同被蜜蜂蜇了一塊,發悶發癢。

一陣風掠過那棵白玉蘭樹,裹挾著黏膩的甜香撲了他滿面,愈發攪動雜亂思緒。楊博堯呆立半晌,自嘲般搖搖頭,仰首一口飲盡了杯中的威士忌。

【Breddy】風流跡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