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晴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彭芸的心也一抽一抽地疼,像个气球似的,被人捏一把,又充气,再捏一把,再充气,又紧又胀。
"说什么傻话呢?"她问。
那酒厂她一看就知道了。老板是镇上出去的,效益可以,但规模不大,前些年回镇里,请客吃饭,姓周的也去了,老板还问姓周的愿不愿意去跟他干。
这种个人厂子,乡里乡亲介绍工作,哪里就到了被举报的份上。
亲戚间,尤其是不常走动的,喜欢把人情说得比天大,好给你来我往增加筹码,因此彭芸能猜到,姨婆会怎么跟年轻稚嫩的纪晴晴夸大其词。
然而她没猜到的是,这傻姑娘,要把自以为天大的人情扔掉,拼命想留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去了。"纪晴晴哽咽着望着她,她没办法,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彭芸相信她。
"我以前不敢跟你说,怕你因为我妈不待见我。我想说,可是害怕。"
大冷天的,汗都哭出来了。彭芸给她擦额头,擦了半张纸巾,有碎屑嵌在她发缝里。彭芸忍着心痛,抬手给她一点一点地摘出来,纪晴晴的头发很漂亮,有一丁点儿纸屑都很明显。
明显得让彭芸看不下去。
她耐心地温和地说:"晴晴,其实大人的事都过去了,我不怨你妈。"
"我不认识你妈,她要跟谁好,我管不着,跟我结婚的是姓周的,我要怨也是怨他。"
"你说我这会儿连姓周的也不在乎了,还能在意你妈吗?"
纪晴晴含泪抬眼看她,挺翘的鼻子因为哭泣而粉粉的,看上去晶莹剔透,跟雨花石似的。
"但这关系毕竟在,咱俩好不了了。"
"你跟我不在乎,有人在乎。"彭芸恍惚着说。
纪晴晴眼睛一眨,清亮的泪珠子就滚下来,从她细嫩得能看见绒毛的脸上滑过,亲吻似的,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她说不出话,只微张着双唇,抽气,呼气,静静把彭芸的一席话听完。
"你要留下来跟我好,咱俩指定被指指点点,但我不想你被说。"
"我说这个话,是觉得,你喜欢我,你可能也不想我被说。"
彭芸说得很实在,艳丽的嘴唇抿起来,她想,自己想想纪晴晴以后要被嚼舌根,都已经够难受了,纪晴晴那么喜欢她,如果自己被人闲言碎语,那她得多难过啊。
可能还得哭,还得哭。
"那咱们走,芸姐。"纪晴晴抓住她的手,攥在手心儿里。
彭芸摘下纪晴晴鬓间最后一颗纸屑,都收集在手里,望着散落的它们,拨弄两下,然后摇头。
"我不想跟你去市里,我不知道干点啥,我在这过了三十多年了,不想动。我不喜欢坐地铁,那些人上下班跟赶命似的,时间过得贼快。空气也不好,我呆一天就直咳嗽。"
"到时候,我们要租房,估计只能租厕所那么大。"彭芸在网上搜过城里租房的价格,其实有那么一刻,也曾动过一点远走高飞的心思。她望着自己破旧的但还算宽敞的小屋,说:"你说城里多怪啊,外边儿吧大得找不着路,但每个人关起门来,就只有豆腐块儿那么大的地方。"
"城里的日子,我过不惯,过不来。"她说。
"咱俩算了吧,你听芸姐的,"她抱着纪晴晴,说,"其实我也没多喜欢你,就觉得有个伴儿挺好,有时想着,有时也没那么想,你要走了,我还轻松,不用成天惦记这事。"
"你看我,我都没哭。"
她笑着搂住纪晴晴的肩膀。
"你姨妈不是说吗,我当年捉姓周的,还挺伤心地在楼道里哭呢,我这会儿跟你说算了,可没哭。"
她木然地看自己的影子出现在黑漆漆的电视屏幕里,跟个怪物似的。
"咱俩才认识几个月,毕竟。还是当朋友好,你在城里想家了,给我打电话。"
"做朋友,也能处挺久呢。"
纪晴晴埋头在她脖子旁哭,眼泪烫烫的,似要把彭芸灼出个洞来。
可惜她灼不出来,看不见彭芸的心。
楼上有人在剁馅儿,咚咚咚,咚咚咚的,让整个老楼直震。彭芸觉得自己心里的翻江倒海也震天响,有人用刀在她身体里剁馅儿,砍断一根骨头,又是一根骨头,斩断一根筋,又是一根筋。
但她也不觉得痛,她就想叹气,叹了一口,又一口。
她又开始想了,接着以前的念想,上次她想到,纪晴晴应该找个什么样的人呢?找个经理吧,一定得是大学毕业的,穿西装,最好有小轿车,别再让纪晴晴骑车了。
彭芸也舍不得她挤公交车,挤地铁。
城里的公交车不厚道,招手也不停,慢跑了一步,也不停。
咱可不受那个气,她在心里拍拍纪晴晴。
这是一个温情又无情的夜晚,彭芸抱着纪晴晴,俩人都没有睡,等天亮,十点,十一点,她俩仍然是躺在床上,看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的阴影,它缓慢地移动,从人的脚脖子那里,移到人的眼睛上。
纪晴晴的外公给她打电话,她翻身起来,要回去了,默默穿衣服的时候她突然回身亲了彭芸的脸一下,然后去厕所洗漱,靠在门边跟彭芸说了一声,就关门离开。
彭芸和纪晴晴就这样分开了。
从那天以后,彭芸就没有开张,也没回家,纪晴晴在小卖部和家门口蹲了半个月,都没有她的身影。
她给彭芸打电话,彭芸说她回乡下过年了。
彭芸的亲舅舅舅妈在乡下,她回去顺便拜拜老人。
纪晴晴不断给她打电话,彭芸只说,先别见面了,让她好好准备去市里。
彭芸在乡下,坐在没说过几句话的舅舅舅妈的院子前,看几个小孩在田坎上放鞭炮,劈里啪啦,把鱼惊得蹦了两下。
过完年,她收到纪晴晴的信息,说她去市里了,她会好好工作,小矮桌和小凳子别卖,她放假就回来,还烤串。
二月底,彭芸才回到她的小家,门口有一袋水果,看着放挺久了,外面是好好的,翻开来看,里面都烂了,一个都不能吃。
彭芸突然就想起纪晴晴给她削苹果的样子,细致又体贴。
她没有被女孩儿爱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孩儿的爱都这样,小得像不削断的果皮,很薄,想让她多吃一点点果肉的那种薄。
正如彭芸所料,城市的生活异常忙碌,工作后的纪晴晴被占据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联系她越来越少。分开后的日子不如想象中那么难熬,彭芸只不过是回到了从前,每天懒洋洋地醒来,仔细涂抹面霜,然后香喷喷地走到街角吃三块五一碗的小面。
吃完她嘴唇辣辣地走到店门前,哗啦啦拉开卷帘门,为老旧的小店迎来新鲜的一天。
没有了纪晴晴的烤串摊儿,阿芸杂货铺继续和对面的超市大眼瞪小眼。
依然遵守冬天六点开灯,夏天七点开灯的原则,不亏一秒。
彭芸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去年的那个夏天,也不过是因为有了纪晴晴,她才肯把电灯多开几个小时,她甚至肯把电灯迁到街边,晃晃悠悠地照着她们俩简陋的"大排档"。
以前她很怕冷,冬天总是缩在柜台后面,但她现在不了,她搬着凳子坐在店前,手缩在袖子里,跟过路的熟人打招呼,然后等到五点五十,小贩们从门前叮叮当当地流窜。
她又想,也许并不是因为纪晴晴忙,而是因为,她也看不到希望了。
大概是在一次次被冷落中,相信了彭芸所说的,自己没有那么喜欢她。
彭芸也快信了,直到有一回,她接到一个电话,李老三家要办酒,让她送两件啤酒过去,她挂了电话在账本上记一笔,头也不回地扬声喊:"摩的,李老三家,两箱啤酒,五块钱,送不送?"
摩的很快进来搬酒,背对着他的老板娘一声不吭。
吭哧吭哧的动作声中,彭芸抹着眼泪,靠在柜台上哭。
哭得比在楼梯口那次还要伤心,哭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她再也遇不到纪晴晴这样的人了,歪歪扭扭地蹬三轮,搬货时不讨价还价,顶起膝盖吃力地抬着酒,她会一身酒气地回来,戳戳自己的腮帮子,问彭芸,如果牙松了,能不能再加两块钱。
现在应该知道了吧,两块钱哪里能换牙。
城里的诊所,肯定会告诉她。
她这会儿指定过得很好,有时候彭芸看都市剧,看到那种穿着衬衫的白领,会想如果纪晴晴穿的话,一定很好看。
那天她去买衣服,有条裙子看上去很高级,但是新春款,要八百块,能烫四个头。
往常彭芸当然舍不得买,但她突然就想,如果城里工作的纪晴晴回来,她们哪天在街上碰到了,她希望自己穿得高级一点。
反正不要跟城里人差太多。
一整个春天过去,那条裙子被束之高阁,彭芸没有机会穿它。
2013年的日历撕格外快,彭芸依稀觉得空气里还有去年的煤炭味儿呢,夏天就哐当一下来了。
小区门口开了一家烤肉店,是韩式的自助烤肉,很便宜,才三十块钱一个人,生意特别火爆。
彭芸看着它,就在想,要是自己把小卖部改成烧烤店,是不是生意也能挺不错。
或者,如果把小卖部和房子都卖了,跟谁学学手艺,去城里的哪个小区后门摆个摊,好像也能活下去。
跟谁学手艺呢?她也不知道,乱想。
她吃过的烧烤里,最好吃的就是纪晴晴烤的了,连她的烟火味都跟别家不一样,也不知道哪买的炭,或者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炭的火光照到她清丽的脸上,才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2013年7月,凌晨三点过,彭芸睡不着,刷朋友圈。
竟然看到很久没有更新的绿色系头像,分享了一个链接。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把台灯打开,仔仔细细地看那条状态。
纪晴晴:无意中知道还有广播剧这种东西,很新鲜,又因为这两位主役的姓氏而选择了这部广播剧,没想到,听了之后很惊喜。
下方是跳转页面。
彭芸点进去,弹出广播剧的剧集页面,右侧标注"百合"二字。
这部剧叫做《念念不忘》,主役的名字十分显眼,她们叫做,彭姠之和纪鸣橙。
彭,纪......彭芸的心里咯噔一跳。
她点开播放键,清丽柔美得似天外飞仙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是两个女孩儿的故事,一个飞扬明媚,一个含蓄从容,她们在一次旅游中相识,同在客栈住了半个月,随后分道扬镳,两个人都以为这只是夏天馈赠的一场美梦,曾经努力忘掉对方,想要回到正轨,但她们不甘心,总是不甘心。
分离的时间越久,她们越能感受到对方在自己生命中的重量。
最后兜兜转转,再次相遇,有情人终成眷属。
彭芸躺在小镇的夜晚,听枕边两个女孩说着隐秘的情话,她们唇齿相依,倾诉衷肠,甚至还在简朴的床铺上,互相交换被身体温暖过的气息。属于夏天的,汗流浃背的气息。
彭芸想起了她和纪晴晴,她们也曾含着彼此的话语,把呢喃换成一个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手机里,彭姠之喘息着说:"抓住我。"
像抓住夏天的风,像抓住转瞬即逝的烟火,像抓住天亮就散的露水,抓住命运偶然大方一次的赠予,也抓住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网开一面。
流言蜚语能有多久?够不够她们的想念那么久?够不够,她们的爱情那么久?
城市生活又有多难?有没有忘记一个人那么难?有没有,忘记纪晴晴那么难?
不长的一期广播剧,彭芸近五点才听完。片尾曲还在缓缓播放,她返回微信,点开分享链接的头像,发过去两个字:"晴晴。"
一分钟后,彭芸收到纪晴晴发来的一张照片,天蒙蒙亮,车窗外是沉睡的山野。
第二张照片是一张车票,洛城至勤镇。
4:00发车,9:40到达。
(番外·去年烟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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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都什么年代了啊 - 七小皇叔(完结)
Fiction générale彭姠之是圈里出了名的花蝴蝶,各种"浪"。 纪鸣橙很看不惯她。 纪鸣橙是圈里出了名的老干部,各种"土"。 彭姠之很看不惯她。 有一天,直女彭姠之喝大了,亲了直女纪鸣橙。 互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