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番外(十八)战国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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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骨散发作,我毫无抵抗之力。

上下颌被迫分开,下一瞬,嘴唇处便有带着腥味的浓稠物事贴上来。

凭借嘴唇感触,我判断出这碗碟里盛放的,大抵是牲畜的生血与生肉搅和在一起,打碎所制成的浓羹,血肉混杂,腥味扑鼻。

脏腑深处涌出强烈的作呕感,我紧紧咬住牙关,感觉牙齿都要被咬碎了。

不能吃。

眼睛被白绫缚住,面前一片漆黑。越是这般瞧不见,我便越发坚信那碗碟里所盛放的,该是何等可怖的东西,可怖到甚至不能令我睁眼去看。

我紧闭着眼,心一横,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一旁修罗死士开始变得骚乱起来:"主上,洛宫主她咬舌了!"

我在心底冷冷地笑,感到温热的液体涌满了我的口腔,而原本捏握我下颌和腮帮的那些手,力道也随之渐小。

姽稚的声音刺耳而疯狂:"不用管她,暂时死不了!全部给她喂下去,一点都不许剩!吃完后叫叶仁心这个贱人滚过来给她止血治伤!"

修罗死士再不犹豫,动作粗暴,将那碗碟里的物事,往我嘴里猛灌而下。

我恍惚觉得,自己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任人摆布。

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感,以及寒心彻骨的恐惧与憎恨,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落下了泪。

不晓得过了多久,束缚我的力道尽数松去,嘴里被人又灌了一大碗清水下肚,可是那种浓烈的血腥气息,依旧弥漫得到处都是。

缚眼白绫终于除去,我仰面躺在绒毯之上,呆滞地望着巍峨冰冷的烟云殿殿顶。

"礼物送完,很好。"姽稚在我旁边单膝跪地,伸手,缓慢地撩拨着我湿漉漉的发丝,我竟不能躲开。

我的眼睛,近似失焦地盯着她那张冷酷面容,心底瑟瑟发抖。

"你现在这般楚楚可怜地瞧着我,是在问我,到底那礼物是什么,对不对?"她的声音充满了讥讽,近乎愉悦。

我只是直直地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历来博闻强识,通晓奥妙,又经常出入烟云海藏书阁,定然是晓得生食神凰血肉,可得长生的道理。这三个月里,我只做了一件大事,便是烧了那神凰王避暑行宫所在的龙沟古城。你方才吃下的,可是神凰王的血肉碾成的肉羹。尹墨寒没有骗我,神凰果然名不虚传,那男人的遗体从古城运来烟云海,夏日炎炎,路途遥远,尸身不腐,竟然还和活人无异,新鲜得很。"

胃里翻江倒海,我脑子一片麻木,想要呕吐,却连呕吐的气力都没有了。

"洛,我这个礼物是不是贵重得很?从今往后,你便拥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东西。不老不死,圈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能去。我说过,是永远。"

我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已经身在洛水十宫偏殿寝间的榻上。寝间里灯火通明,刺激得我的眼睛又要落泪。

身子就似棉花一般,绵绵软软的,我勉力起身,探出头去,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阿萸......阿萸。"

低低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朱萸过来。反而寝间窗子上投照出几道高大挺拔的影子,宛若冰冷的木头,不用想也晓得,那些都是在外看守的修罗死士。

房门被推开,朱萸终于端着水盆进来,见我半边身子探出榻外,急忙过来扶:"宫主!"

我喘息着道:"取痰盂过来,你帮我......帮我催吐。"

朱萸面上满是泪水:"宫主,你昏迷了好些天,现下终于醒了,你莫要乱动,阿萸伺候你擦洗身子。"

我拿手捶着被衾衬面,沙哑道:"放肆,如今......如今,你也......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宫主,泥炉上热着饭菜,你权且吃点东西。你已经好些天不吃不喝,继续这般下去,如何撑得住。"

一听到吃东西,我蹙眉,又是一阵反胃:"不吃......我再不吃了。"

"宫主,你若是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我静默了半晌,惘然地笑:"饿死罢,饿死好,再也不用吃东西了。"

朱萸泪水止不住,拿衣袖拭了又拭:"宫主,你这般,大小姐若是晓得,一定会伤心难过。宫主何须如此自轻自贱,纵然你不顾惜自个的身子,也要顾惜一下大小姐,你先前不是告诉过阿萸,大小姐她一直在烟云海外等你的么。宫主,你快些好起来罢,好起来后,才能和大小姐重逢。"

我伸手去摩挲她的脸,上面的水渍沾了我满手。

"阿萸,我好后悔。"

朱萸怔怔地望着我:"宫主......"

"我好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和阿姐一起走。"

"宫主,现在也不迟。"

"我现在中了软骨散,十日内,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如何能走得了。"

"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等到后面药效消除,宫主你自然可以恢复如初了。"朱萸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宫主不怕。"

"你这个傻姑娘。"我扭头去看寝间摇曳的灯火,道:"你以为,姽稚她会令我恢复如初么。软骨散下得了第一次,便可以下第二次,她巴不得我使不上内力武功,任她摆布,哪里也不能去。我且问你,你那些饭食酒菜,是你自个做的,还是她差人送来的。"

朱萸犹豫片刻,才怯怯地道:"是主上差人送来的。所有呈给宫主的物事,我都不能插手,都是主上那边派人准备,我再接过来......阿萸......阿萸不可以再去厨房了......"

我咬了咬唇,道:"洛水十宫里的其他人呢?"

朱萸哭道:"除了我,全都被主上带走了。主上说我自小伺候宫主,只有我才懂得宫主的喜好,便只留下我一人在洛宫里伺候。洛宫里,已经只剩下我和宫主两人,外头......外头全都是烟云殿的修罗死士守着。"

姽稚,你想将我永远变成笼中鸟么。

我怎可令你如愿。

我咳嗽一声,嘱咐道:"阿萸,你把饭菜端过来。"

朱萸这才面露喜色,照我吩咐去做。等到饭菜端到我面前,我每样都细细闻了一遍,这才道:"无碍。"

朱萸道:"宫主,软骨散可以闻出来的么?"

我疲惫道:"软骨散有很轻微的异味,倘若有了防备,我倒也可以辨别,不算难事。先前只怪我大意,我纵然厌她,以往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会做出什么下毒的卑鄙举止来,她虽然跋扈嚣张了些,原来却也不是那样阴险的人。如今......姽稚她......当真变得好快。"

朱萸瑟缩道:"宫主,你说主上她会不会像对待灵蟾宫的叶仁心宫主一般,来对待宫主你,废去......宫主你的武功?我以前看着叶宫主在宫外行尸走肉似地走来走去,柔柔弱弱的,风一吹,便似要倒了,我就好害怕。叶宫主当初也曾想逃出烟云海,不想却被主上发现,抓了回来,主上二话不说,便将她积年的修为给......给废去了。"

我闭上眼,道:"我不晓得,她如今会不会也那般待我。"

朱萸想了想,道:"不过,主上只是给宫主你吃软骨散,借以牵制你,她应该......不会那么做的罢。"

我叹口气,连呼出的气息都似带着浓烈血气,只得强压那股恶心之感,道:"阿萸,我带你离开烟云海,我们去找阿姐,再也不回来。"

朱萸眼里亮晶晶的,道:"好。"

姽稚派人递送来的所有物事,我都万分警惕,处处提防着。幸而修养了好几日后,都没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随着软骨散的药效渐渐褪去,丹田内原本滞涩的内息重又变得充盈。我的身子虽是一天一天地见好起来,夜里却总是噩梦连连,有时静坐时,回想七月初一夜里之事,心底便止不住地发寒。

七月十二那日,姽稚送来的酒菜果然搁了软骨散,我察觉出来,便嘱咐朱萸将饭菜悄悄倒入右间偏房的半人高大花瓶里,造出我用完的假象。

而十二日的夜里,明明是暑热难当的夜晚,我躺在榻上,却莫名觉得彻骨寒冷,寒气就似从我骨骼里冒出来,细细地钻出一个个的小洞,难捱之极。

我被冻得神智不清,蜷缩成一团,含含糊糊地问朱萸话:"阿萸,外头......下......下雪了么?"

朱萸许是吓坏了,紧张道:"宫主你糊涂了,现下可是夏天。"

"夏天......夏天怎地这般冷......我好冷......好难受......"

朱萸忙去外间抱了冬日里用的刺锦厚被进来,一层层地盖在我身上,纵然被衾越来越厚,我仍旧是冷得如同光裸入了冰窖。最后不得已,朱萸边哭边跑去禀报,不晓得去了多久,也许拖到凌晨,才有炭火盆一盆一盆地往我寝间里递送。

而在朱萸离去的期间,我昏昏沉沉,在榻上辗转,痛苦得恨不得立刻便要自尽。

火焰烧得正旺,朱萸被热得满头大汗,不住搓揉我的手,好令我更暖和些。

她一面搓揉,一面哭着同我说话,说得颠三倒四:"宫主,外头现在乱成了一锅粥。主上之前吩咐,她现下就住在洛水十宫,宫主要什么,就让我亲自同她说。之前我想寻她禀报,说宫主需要炭火盆子,想不到主上她刚巧也病了,还病得很严重,管事的拦着我,不让我见她。我当时就看见一群群死士从冰窖里运了许多冰块,急急忙忙地主上的屋里送,说是主上夜里突然发高热,浑身滚烫,烧得几乎要晕过去。我心里好害怕,想趁机去找叶仁心宫主出来,好给宫主你瞧瞧这突然的发寒,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他们说,叶仁心宫主她......她也突然犯了病,高烧烧得快死了......叶宫主是大夫,她怎么就会病得快死了呢?为什么今天夜里,大家都生病了......宫主......阿萸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了......这里不好......阿萸不想待在这......"

我蜷缩着身子,将朱萸的话听在耳中,嘴唇不住打着哆嗦。

叶仁心,姽稚,我,同时犯病。

怎会如此之巧?

莫非......

自那夜之后,一直到八月十五,中秋时节,姽稚才来偏殿看我。

进来后,她面色沉沉的,看起来分外憔悴,手里拎着那个翡翠玉盒。

我刚巧正在用饭,她便径自走到我桌案前席地而坐,端坐了许久,我搁下碗筷,没有波澜地道:"你病了。"

她抬头,觑着我,面上尽是恼恨之色。

"神凰族曾有咒印秘术,或使人如坠冰渊,或使人如临火海。咒印倘若不除,只要那人不死,咒印便会永远缠着他。"我目光锁着她,冷笑道:"报应。"

姽稚将翡翠玉盒一拍,按在桌案上,吼道:"你以为我会输么?你睁眼瞧瞧,天命镜现下可是在我手中,我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永远也不会输!你不用看我的笑话!"

"是,你永远不会输。"我将手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轻声道:"为何动这么大的火气。"

她愣住,目光落到我牵在她的手上,呢喃道:"洛。"

不过她的表情很快就变得警惕起来:"你今日怎如此乖巧?你恨我,往常我每次来,你从来都不同我说话。"

我讥讽地笑:"怎地?你觉得我如今这么一个被你囚禁的废人,连走路都走不稳当,还会对你不利么?"

她似又被噎住,转而握着我的手,语气软了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道:"今日中秋,团圆之日。你用过饭了么?"

她恼然道:"吃不下,还不曾。"

"我喂你罢。"

她这下完全愣住了。

"不要便算,我自己吃。"我低眉,开始取碗筷,接着午膳。

她站起身,挨着我身旁坐下,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我心里厌弃她,憎恨她,却突然又有些可怜她。

她轻声道:"好。"

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夹了菜,细致地喂给她吃,在此期间,她的目光一直不曾从我面上挪开。

斟了盏酒与她,她抿了一口,蓦地捉住了我的手,脸颊缓缓地朝我靠了过来。

我配合地一动不动。

眼见她的唇大抵要贴上来,我蓦地伸手,准确地点住了她的穴位,她的身子瞬间凝固,在她没有出声叫喊之前,我已然又将她的哑穴给点住了。

她眼里似要喷出火来,顿在那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时间紧迫,我不再看她,而是即刻站起身来。

在旁侍立的朱萸朝我点头示意,随我一起走到门边。我在她身旁立着,她略微推开一条缝,探头出去,故作娇羞地对外头守卫的两名修罗死士道:"两位大哥,主上她喝醉了,宫主叫我出来吩咐一声,央你们将她扶回去。"

两名死士一声不吭,朱萸让开一条道,他们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电光火石之间,朱萸将门合上,我欺身上去,一人一下,利落点倒。

"宫主,快些穿,免得外头起疑。"

朱萸催促着,两人将身上外衫褪了,换上修罗死士的黑衣,同时将他们二人脸上的修罗面具扣在脸上。

朱萸把盛天命镜的翡翠玉盒装进食盒中,拎在手里,姽稚眼睛瞪圆,看着我们方才的一举一动,那种神情,大抵是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走到她面前,摸出匕首,扬手一挥,将左手的小指斩下。

血淋淋的断指滚在她地上的衣摆处,她骇得面色惨白,我则眉头不皱一下地冷道:"我走了。这只小指,是给我爹爹的,也是给你的。今日断指为誓。姽稚,我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会恨你一日,我若不死,恨便不休。"

朱萸吓得直哆嗦,慌忙过来,倒了止血的药粉在我断指处,火急火燎地进行包扎。我不愿多做耽搁,忍着疼痛,戴上黑色手套,与朱萸一同推门而出。

有修罗死士的衣衫与修罗面具的遮掩,一路走得很是顺利,只是快到鬼林时,却被卓段暄尖声细气地叫住了。

"站住。鬼林乃是烟云海禁地,你们两个,去那做什么?"

我和朱萸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身后脚步声杂乱,显是卓段暄带了一批人出来巡逻。

"左边那个,你手上提着什么东西?"

朱萸不敢回答,修罗死士俱都是男子,若是一开口,女子的声音便要暴露。

脚步缓缓靠近。

卓段暄历来精明,我在心中思量万千,却听他在后犹疑朱萸道:"修罗死士选拔时,身高皆有界定标准,什么时候有这么个矮个子混进来了?"

我蹙眉,带起朱萸快速往鬼林疾奔。

身后一时大乱,卓段暄声嘶力竭的尖叫响了起来:"来个人去吹塔楼号角,有叛徒闯进鬼林!其余的人,给我追!"

耳边呼呼风声,朱萸不会武功,我只能牵着她奔走,如此,脚程被拖累了不少。

后面实在无法,我只得将朱萸负在背上,闪进鬼林深处。

鬼林阴气森森,自古便是烟云海禁地,暗藏杀机,先前阿姐便是沿着这鬼林暗道离开烟云海。

地上藤蔓纵横,身后追捕队伍的号角与呐喊声刺破天际,越逼越近。我浑身冷汗直冒,差点被那些藤蔓绊倒,朱萸在我背上,拿手拭了下我的脸,惊道:"宫主你脸怎么这般冷?"

我喘息着,道:"闭嘴。"

寒气慢慢溢出来,背着朱萸,磕磕绊绊地奔了一阵,朱萸忽然叫道:"宫主,你放我下来,我是个累赘,这样走,我们两个都走不了的!"

"再说话......我把你吊树上去。"

"宫主,我肚子疼!"

我无奈,只得将朱萸放下,寻个地方躲着。下意识拿手去搓揉已经冻得麻木的胳臂,侧耳静听之下,能听到卓段暄领着的那一大批人的脚步声正刺耳地在远处响起。

朱萸别过身去,不晓得她在做些什么,我冻得直打哆嗦,两眼发黑地催促道:"阿萸......我们得走了。"

"宫主,我肚子疼,揉一揉就好。"

朱萸转过身,面上无甚血色,笑道:"走罢,宫主。"

我稳住身形,打算去背她,她将手上拎着的天命镜递给我,一面自个往鬼林深处跑了起来,一面道:"宫主别背我了,我自己能跑。这东西好重,你帮我拿着。"

实际上,我寒症已然开始发作,当下并无多少气力再去负她,见她执意如此,只得作罢。

两人一路飞奔,朱萸跟在我身后,扯了扯我的腰带,气喘吁吁道:"宫主,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出去?"

"很快。"

"出去后......阿萸也会好好侍奉宫主的。阿萸不想嫁人,宫主莫要再将我说给别家男子了。"

我的冷汗湿了衣衫,神智已经有些不清,只是道:"自然。"

"阿萸会永远陪着宫主的。"

"恩。"

四面宛若风声鹤唳,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踏过一个长满杂草的水坑,道:"阿萸,你累了么,我来背你罢。"

身后没有回答。

我怔住了。

"阿萸?"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

没有人。

"阿萸!"

我明白过来,手颓然往下落,蓦地感觉腰带处正飘过来什么物事,触到手腕肌肤,麻麻痒痒的,好似是一条丝巾,忙伸手取下。

丝巾上潦草地用地上黑泥块写了几个小字,歪歪扭扭的:"宫主不怕,走。"

鬼林里安静了下来。

不知名的繁茂枝叶遮天蔽日,压盖下来,分外昏暗。

我无法看清这飘渺前路。

亦不能回头去看。

时间,为我囚牢。

【GL】探虚陵 [古代篇] - 君sola  IIDove le storie prendono vita. Scoprilo 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