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0~1 Cazenda and Moz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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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0 引子

街上在下雨。艾迪在凌晨兩點時回到公寓裏。

布萊特直直盯著天花板,沒有出聲。他等待了十次心跳時長的靜默,隨後從床上爬起來。摸索著燈的開關,隨後是眼鏡,他的手不小心把眼鏡打下了床頭櫃,於是他讓自己在緩慢亮起的白熾燈下適應了一會兒。

臥室的門沒有關。即使到此刻客廳内還是一片寂靜,艾迪也應當知道他已經起床了。

布萊特感覺很睏。他在等待艾迪的前半夜中努力讓自己清醒,但仍攔不住讓意識溜走了幾次。做了些破碎的夢,都不長,夢裏面孔都模糊成幾個斑點,而每場夢他很快醒來,再次想起自己仍在等待。

"艾迪?"

他在床下尋找眼鏡。他聽到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有如窗外的雨聲。

"......艾迪?"

他總算找到眼鏡了。在模糊的夜裏世界仿若圍繞著他轟鳴,而在此刻一種清晰的視野令一切噪音息聲。他的頭腦逐漸徹底清醒起來,讓他走向門廳。

艾迪站在深黑的門口,而臥室的暖光打在他臉上,勾勒出一個悲劇的輪廓。雨水讓他的劉海與額頭黏附在一起,而不斷向下滑落的水珠划過顴骨時像淚水——那是真的淚水嗎?昏暗的光綫裏布萊特看不清晰,於是他走得更近。

"發生什麽了,艾迪?"

他向前。他可以看到艾迪的下唇蠕動了幾下,終沒有發出一個完整的音節。於是布萊特更向前,直到距離接近到足以給艾迪一個擁抱。在他的臂彎中他感到對方的的衣物被雨水浸濕到了底,在因透水而沉重的織物下包裹的那具年輕軀體僵硬而寒冷,仿佛他方才不是在城市的雨夜中跋涉,而是一具亡魂堪堪從地獄返回。

接觸到乾燥、柔軟的年長者的肌膚,艾迪顫抖了一下。他髮梢上的雨順著鼻尖淌到對方的頸窩裏,再消失在純棉的睡衣與脊背之間。在這一瞬間他又能説話了,但開口時那嗓音聼上去如此陌生、如此遙遠:

"貝勒......被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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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1 莫扎特

艾迪與布萊特的認識是在高中的匿名BBS論壇上。

艾迪·陳,身份ID卡上的名字是愛德華·陳,十六嵗,在高中就讀已經有大半年。朋友?也有。他跑步,擅長生物,不擅長數學,除了他練小提琴這事有些令他的朋友不解之外,在其他方面他的朋友都對他挺不錯。艾迪知道他們都是好人,除了對古典樂統統一竅不通。

真正的匿名論壇在當下已經不存在了,政府不允許匿名網絡討論空間的存在,即使存在,稍微關心點網絡動向的用戶們也知道在審查機構的眼中,這"匿名"該有多麽可笑。這個國家在2030年時終於成功地將個人相關的一切分散信息系統集成為統一個人數據賬戶,加之"鷹"AI的研製成功,從此一切用戶在網絡上的痕跡都被一雙敏銳的電子眼監察過,被記錄。——但當時,在七年前,事情還沒有變得這麽糟的時候,至少匿名版還很安全,足夠讓大家喘息、討論。

艾迪是因爲一個吐槽串而認識布萊特的。他不常主動發帖,但那天中午他發了條:

"我拉小提琴。今天試了一圈,發現我的朋友們沒有一個能分辨中提琴和小提琴。"

沒什麽人接這個串,有幾個也只是回:

"我也分不清。"

"這兩東西有區別嗎?"

晚上回到寢室時他已經快忘掉這個串了,直到又一條新消息提示落在收件箱裏,回復了樓上:

"我也拉小提琴,在這學校還挺難得的——以及,小提琴和中提琴區別太大了。中提琴是屎。"

這回復看樂了艾迪。他躺在床上回復:

"對!中提琴是屎,所以發現我朋友分不清中提和小提時,:)......以及,你也拉小提琴?我在這學校還沒見過第二個拉小提琴的。"

消息發出去幾乎不到半分鐘,他就收到了新的站内信提醒。

"布萊特·楊,高二C班生。你也拉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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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二去艾迪和布萊特便認識了。多奇怪,與布萊特呆在一起的時候艾迪感到自己不像是正在對待一個普通朋友的感情。很快,布萊特便成爲了新電影上映時他最先會想到邀請出去的人,或者是考試結束後結伴出去放鬆吃飯的人。深夜他舉著手機在信號糟糕的寢室裏找能發出消息的角度,就爲了給布萊特發一條搞笑視頻。

布萊特有時來他們教室門口等他,有時是他去等布萊特下課。他們共享一些朋友,但他們兩總是最合拍的。布萊特借他歷史筆記,他也樂得幫布萊特在數學補課時帶飯。有時他們一起逃課,去學校外河邊,共享一幅耳機,買冰激淋,再趁著放學時混在學生裏回到校園去拿落下的作業。

那年夏至,艾迪,他們在學校僅有的幾個音樂練習教室排練薩拉薩特的Navarra。沒有空調,沒有比賽,沒有學校演出,只是想要練合奏。練習結束后,布萊特停下收拾東西,盯著他看了好久,然後親吻了他。

艾迪記得,那年,同性戀已經被認定為違法行爲了。

-

他們的戀愛悄悄地持續著,而在外人眼中他們是最好的朋友。然後布萊特畢業,考上了隔壁城市的音樂學校。第二年,艾迪也考了過去。

布萊特從寢室搬出來,與艾迪合租了一間公寓。臥室太小,雙人床不夠放,他們只能分床睡。

艾迪搬進來的第一晚,他們第一次做愛。布萊特是下面的那個,在被進入時他喘著粗氣問:"爲什麽我是下面的?"艾迪用手胡亂撥亂愛人的頭髮,專注于下身的動作:"你是二提。"

他們可以買到潤滑油與安全套,但他們不敢在一起逛超市的時候買這些東西。布萊特晚課回來時在便利店捎帶回這些東西,艾迪坐在狹小的餐桌邊盯著他把購物袋裏的食物、肥皂、安全套一件件拿出排開在桌上,評價道:"我們已經嚴重違法了。"

布萊特手上動作不停,直到購物袋被清空。他把購物袋扎好,把白色的結扔進抽屜,道:"我開的頭,你現在舉報還不晚?"

"啊——不可能——不可能。當然不可能。如果要被'處理',那我們必須要一起。或者告訴他們,我不是喜歡男人,我只是喜歡布萊特·楊。"

"我們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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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關係幾乎被同學懷疑的那一年,布萊特從大學畢了業。布萊特本來可以繼續學習音樂,但他——他太優秀了,以至於大家都開始關注、並猜測他與艾迪的關係,所以他決定結束大學生涯。反正他已經能申到優秀畢業生的獎學金了。

他沒有搬出公寓,在城市交響樂團找到了工作。艾迪還在讀大四,所以布萊特讓艾迪付房租份額較小的那部分。等艾迪也結束了大學生涯,找到新工作,他們就搬走,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本來應當是這樣的。

然後那場初夏的雨裏,艾迪在凌晨回到家。

貝勒是艾迪的親姐姐。布萊特見過她幾次,不太熟,但知道,她是個很有才華的實驗鋼琴家兼作曲家兼歌手。她比艾迪大很多,已經出過自己的原創唱片,音樂很有想法。那個春天,她寫了新專,灌錄、在網絡上發行——

然後她失蹤了。

失蹤。失蹤意味著你不知道你所要找的人是去哪裏了。但貝勒·陳沒有失蹤,陳家知道她去了哪裏。那張專輯有問題,所以上面的人需要她失蹤。

陳的母親在另一個城市打電話,讓陳回家。他們無法在電話裏講述這件事,因爲他們實在太害怕了。陳不明所以地回去,從當天晚上開始就不再回復布萊特的消息,直到第三天的中午,他發給布萊特短信:

"我今天晚上回來。"

"一切還好嗎?"

艾迪沒有回復。

再然後,就是夜了。艾迪帶了傘,但是他沒有撐,也不奔走,只是靜默地走入雨中。海似的白噪音冲刷過他的靈魂,好似巨大的沉默將他包裹。在這城市的街道上,一切音樂都戛然而止,連呼吸聲都被禁止,而他只是走、只是走,直到從火車站一路走到家中,走回他熟悉的人的臂彎,走回他最後能信任的一盞燈火。

他終於敢哭了,在這裏。

「Breddy」《雨下以下》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