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鍵盤在他指頭下起起落落,如蜻蜓點水又重如落雷劈下,每個鍵盤組成的音調不盡相同卻又和諧的鳴奏在一起,就像四季一樣輪替而不停歇。只要一觸碰音樂,只要一聆聽到音符,他的靈魂就彷彿沈醉在曲調之中。歌頌而歡舞著美妙的旋律。
這是他第一次在酒館演奏古典樂。不知為什麼,當他見到角落的那台鋼琴,他就忍不住的想要觸碰它。
當尾音一落,他不自覺的也做了結尾的動作,雙手優雅而俐落的離開鍵盤的那剎那,整個酒館的聲音才又充斥著他的腦袋。混雜口哨的喝采聲、歡笑和隨著音樂共舞的男女們,這是他最喜歡音樂帶來的結果。
不管怎麼演奏,音樂都有撫慰人心的力量。
站起身,他拿起鋼琴椅上的西裝外套,現在是春季,陽光普照而祥和,所以不穿也沒什麼關係。酒館的男女對他的演奏仍然鼓著掌,年輕男女們都沐浴在春季的來臨,即使國際的紛爭令人堪憂,但也不能忘卻自然帶來的盛宴。
這是春天,愛神的季節。
走出酒館,他戴上亞麻短帽,走向靠在酒館外頭牆壁上的腳踏車。幾個年輕大約二十幾歲的男孩們正在吸菸討論女孩子的問題。
他悄悄的露出莞爾,他雖然年輕,卻已被音樂佔據了人生,這是他來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原因,這座城是年輕藝術家的巢穴,許多美好的一切都在這裡茁苗成長。
騎上單車,他在路面不齊的城鎮中穿梭著,腦中仍然念念不忘剛才的曲調,他的手指仍意猶未盡的撥弄著,渴望再續一曲。
形形色色的男孩女孩們走在街上,這是美好的季節。他邊騎邊觀賞著女孩們的長髮和繫帶,輕薄而斑斕的衣裙;一邊觀察著男孩們揮舞手的姿勢和臉部表情。
離開城鎮,他騎往鄉間道路,經過石頭堆砌而成的矮牆,經過一戶戶老舊的英式住宅和他們綠意盎然的花園。
鵝黃色泥土路坑坑疤疤讓單車難以控制,但他不在意,轉而仰頭讓自己沐浴在從樹葉隙縫中傾斜而出的陽光。點點星光在他臉上作畫,他愉悅而滿足的表情就是最棒的主角。
姨母家不難找,她有著超群的園藝細胞,看見籬笆內大片的藍紫色玫瑰園他就知道自己到家了。
他將單車靠在外頭籬笆雀躍的走進去,等不及跟這個有著養育之恩的女人分享他今天怎麼創造出新的曲子,即使他還沒為曲子命名,卻等不及與人分享了。
「姨母!」他打開門大聲喊道,隨即也聞到撲鼻香氣—姨母最拿手的蘋果派。「姨母!我回來了!」
一個矮小卻穿著優雅的女人從廚房處走了出來,臉上的無奈和白麵粉形成一個滑稽的樣貌。女人搖頭。「愛德華。我不是要你注意音量嗎?你有個紳士的外表,講話卻這麼庸俗,會使人看低你的。」
他依舊笑容滿面的掛好外套,再走過去親吻了女人充滿麵粉的臉龐。轉個身,他順利略過女人來到廚房,看到滿桌的可口佳餚,他食指大動恨不得每一道都嚐一口。
「做這麼多是為了誰?」他目瞪口呆的看著滿桌佳餚忍不住問,女人笑著走到他身邊。
女人充滿笑意的臉龐上藏了一絲神秘。「你每次都很晚回來,所以我才沒告訴你。前幾天有位女孩經過這裡,特地敲門問我可不可以畫我種的玫瑰園。噢,她真是惹人愛憐,而那位女孩今天也要來,這些甜點就是為了給她的。」
他挑眉。「為了一位陌生女孩這麼用心用意何在?只不過是玫瑰園啊,姨母。不用這麼浪費吧。」
「你這小子,跟你父親完全同個模樣,滿腦子只知道音樂而不懂人情世故。」姨母嘆道,講到他那個打戰而亡的父親,姨母眼中的傷感和無奈讓他想起母親。
「還有,那女孩有名字,叫*維爾蕾特(Violet)!多麼符合我玫瑰園的色彩!你說是吧?而且她是為了她生病的妹妹而決定畫一系列她妹妹喜歡的玫瑰,我的玫瑰園剛好也只是她系列當中的第七幅而已。」
這次他沒說什麼,只是偷偷的將一個水果餡餅藏在背後就走回客廳。現在只是下午,他躺在沙發上,一邊聽著規律的大擺鐘搖晃,一邊翻閱著小說。
原本應該是假日的寧靜下午,女人在廚房焦躁的走動聲卻讓他無法專注,就算改成寫譜彈奏老舊鋼琴,他總是會被那不成律的蹙音干擾,而不斷挑譜中的毛病。
最後他只好繼續練習在酒館中彈奏的那首不知名歌曲。
「啊,她怎麼還沒出現?都快黃昏了!」女人擔憂的聲音再次搞砸他的演奏,他不耐煩的閉眼壓著鍵盤,試著把煩躁壓制。
「姨母......」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女人不安慌張的神情才終於愣住。他禮貌微笑的說道。「我幫妳注意吧,你不是要去城中市集買你的布料嗎?」
女人雙眼猛然一睜,像是醒悟一樣的點點頭。她用圍裙試擦雙手便拿著草帽和編織籃,站在門口她回頭看他。「記得,如果她來了,把我桌上那籃東西給她。懂了嗎?愛德華。」
他點點頭,即使心不在焉。女人沒確認他是否聽進去,只是匆忙的想要在天暗之前買到需要的東西。
混亂的聲音不在,一切又變得平靜。他呼了口氣,撥亂原本整齊的金棕髮,當雙手再次擱上鍵盤,他俐落而熟練的彈出那些音符,就像仙子穿梭在花朵之中,這種感覺好奇妙。
但要叫什麼才好?
可以命名為季節,又可以命名為女人,感覺可以是一座由草木包圍的池塘,又覺得可以是歌劇中的配樂。既包含了他對鄉村的愛,也包括了他對城市的驚嘆。更多的,是他對自然的熱忱與崇拜。
還是以天空命名?還是花種?
當他沉浸在曲調之中,一個聲音刺破了音調,他突然停手,原本順利的曲子再次停擱在中途。搞什麼—
他氣急敗壞的搔了搔頭,從椅子上䠬起,他怒氣沖沖的走到窗外,撥開蕾絲窗簾想要看究竟噪音來源是什麼。
當他一望入眼中,那是一位女孩。
不同於城市女孩,她的氣質就像花朵一樣純樸,藉由夕陽的襯托,她的棕髮被烘托的就像油畫般的紅色,帶有大樹的色彩又有少女的嫣紅。
她坐在花園的草地上,面對著圍繞籬笆的紫藍色玫瑰園,她的側臉也被陽光勾勒出圓滑而優美的線條。
濃密的羽睫刷著那雙他頭一次看見的綠金眸,也許是錯覺,也許是陽光折射導致虹膜反光,但不管如何,那都美的勝過任何一幅畫。
為何許多藝術家都會形容美的化身?為什麼每個藝術家都會特別形容、琢磨一位難得的事物?就是因為他們努力的想要解釋眼前的感受,但一切卻又不盡在其中。
沒有真正感受的人,無法體會那樣的情緒波瀾和靈魂震撼。
啊,隨著心跳的減緩和溫暖的浪潮。他知道這首曲子該叫什麼了。
打開窗,女孩回頭而他露出微笑。暮色讓景色變得宜人而浪漫,也許這也是他渴望在春天體會到的。
那是他第一首無名曲,但曲調之中卻包含了千言萬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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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大約在1920~1930。
*註:Violet 名字中有紫羅蘭的含義,而紫羅蘭又是藍紫色,姨母意旨Violet 呼應她的玫瑰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