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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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莎和玉文在电影院里混了两天。

特蕾莎并不是一个爱看电影的人,尽管她所生长的万图盟首都完全不缺乏对这些娱乐活动的大肆宣传,她却向来是个对文字的兴趣远大于图片的人,哪怕是会动的图片。

非常神奇的事情是,在这个难得的观影过程中,她开始感觉得到玉文的存在。似乎这次回来之后,他们之间的思触链接变成了某种切实的感官,如同眼耳口鼻一样让她对这样一个没有具体形状的存在产生了具体的认知。没有人能给她解释其中的原理,但她对这个变化表示庆幸。

她感觉到玉文的虚弱。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每一天都在变得"稀薄"。这让她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掺入了令她五脏六腑都在颤栗的惶恐。

如果说有什么比突然失去身边唯一值得信赖的同伴更残忍,那一定就是突然失去他第二次。

"监天大人,您不用过分担心这件事。"在特蕾莎终于忍不住将内心的焦虑和盘托出的时候,玉文反而安慰她,"我并不是真正的生命,我不会死亡也不会消失。缺乏灵质只是会让我陷入沉眠。"

似乎察觉到特蕾莎低落的情绪,玉文这两天来趴在她肩上,用钳子轻敲着她的肩膀,缠着她讲了不少电影相关的事情。而且特蕾莎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对荧幕上的东西很感兴趣。尽管特蕾莎依然无法从即将失去她的恐惧中彻底脱离出来,但是她试着努力配合玉文的好奇心,假装这样多少能够平抚内心的不安。

他们看了《劳伦斯的假日》,《黑海神启》,《诞生》等各种往年的经典影片。特蕾莎奢侈地买了电影院的月票,开着天生摩最低限度的维生系统,只是为了能够缩在影院里不出门。最近十几年以来,万图盟每年都至少有一两部新的电影上映,云上据说也至少有相同的产量。但是因为他们电影产业完全被所谓的皇族遗脉把控,其中十年如一日充斥着散发腐朽陈旧气息的,关于帝国时代的臆想和吹捧,大部分普通人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只有其中的少数经典尚有拥趸,从而在外国的影院流传。至于菲利斯自己的院线,显然还没有如此发达的娱乐产业能够支撑拍电影这样长线高风险的投资。这几天特蕾莎二人看的这些电影大多来自万图盟往年的积累,而人们一样很乐意为了这些熟悉的片目掏钱,看了又看。《劳伦斯的假日》这种电影中男女主角在万图盟首都街头携手漫步的镜头,是很多在克伦特至今开发不完全的地区的人民对于大城市唯一的想象了。

甚至对她自己来说,经过这段浸满了硝烟和异世科技的时光,也禁不住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玉文你知道吗?我的家乡是万图盟的首都多雅克瑟,那是这片大陆上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许多人每天都开车出行,负担不起汽车的人也能乘坐便宜的巴士来往市内,最长也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多雅克瑟每天都要消耗百万度的电力,市区最高的被称为"东方巨人"的束颜大楼有整整五十层,坐电梯从底层直达顶层要整整六分钟。这里面有全万图盟最豪华的雅克布酒店,堪与云上皇族经营百年的新夜酒店比肩。还有昼夜不息的影院,餐厅,球馆等数不清的娱乐设施。这仅仅是一座大楼而已,而这座大楼所在的一整个社区都全年灯火通明,耗费的能源根本无法计数。可是这样奢华的地貌根本无法代表我们的世界。多雅克瑟的市民只要一只脚踏出城门去别的地方,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将天翻地覆。

我依然能像记住一部电影的每一个画面一样记住自己在成为教授之前,第一次去参加赫林沙漠的考古活动的路程。我从多雅克瑟出发,坐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临近赫林沙漠的沙棘地区的卢威城。火车上的座位是三人对坐,我被挤在中间。列车上不开窗户,空气浑浊得像是能把我熏死过去。我的鼻子里全是劣质烟草和汗臭味,还有一种让人无法形容的疲惫和疯狂的气氛有如实质。哈,但时间长了,我自己或许也被熏成了同类。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的旁边坐着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不停试图摸我的大腿,我吓得一点反应都没有。乘务员根本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如果不是一个座位旁路过的绅士厉声呵斥,或许他还想做些什么更过分的事情。我仓皇下车的时候,才终于能和我的几个队友们在沙棘地区的交通中心卢威城汇合。一路上的大大小小的城市风景倒是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除了克伦特山区跌宕起伏的山脉丘陵和头上越来越炽烈的阳光......

啊对了,那时候赫林战役刚结束不久,卢威城里到处都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风沙里真的还有硝烟的味道,能呛到人喉咙里感觉像被撒了灰,还咳都咳不出来。我们不得不避开一路上争先恐后讨好我们的缺手缺脚的伤员。他们多数人没有恶意,只是希望我们能给他们施舍一张车票钱,让他们能回到各自的家。但看着他们伸出没有指甲的手和因为感染而溃烂的脸皮上的可怖伤残,我们没有人能克制自己的恐惧。虽然赫林战役官方的说法都是两国各退一步,但我们那时候亲眼看到整个卢威城像是被人灌了开水的老鼠窝,到处都是哀嚎惨叫,走投无路的伤残军人。我们分裂的军阀和地方家族势力根本没有能力,也或许根本没有意愿去收拢这些失去编制的零散军人。我不知道这些人里面后来有多少变成了所谓的沙漠游侠,或是直接加入了自由军。我也不知道云上是不是当时遭遇了同样的情景。但我只能猜测,那场被政府鼓吹为改变时代的战争其实并没有谁是真正获利的。

甚至当地的能源状况都不是特别好。我们下榻的地方每天只有三个小时有热水,晚上十点之后根本没有电,而且因为担心火灾,蜡烛也不被允许使用。在那梦魇般浑噩的两天之后,我们好不容易才约到去棘林城的飞艇,来到万图盟国的最西南端。棘林城因为边关所在,警备森严,治安状况反而好了一点。但是刚刚经过卢威城的场景,我们根本没有考虑住宿的问题,直接从棘林城坐了两个小时的越野车进了赫林沙漠中最近的补给点鹰沙镇......"

玉文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扰。特蕾莎长长出了口气,仿佛放出了胸中的某种积攒了十数年的郁结,"玉文,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那或许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国家的真相——我的祖国满目疮痍。即便没有战争,我坐的那列车缓慢经过的山区里依然肉眼可见那些伐木场工人生活的场景与我仿佛在两个时代。至于克伦特地区的石油矿井和周边与之伴生的塑料工厂,听说虽然报酬很高,但是工作环境更是差劲。从那时起,我才感觉到我所在的城市的祥和富贵是多么的稀罕,外面的畸形世界才是更普遍,更真实的。当我们的军管处的首长们在和世家子弟们在多雅克瑟举着酒杯勾心斗角的时候,几百公里外的矿井工人的健康只能靠永远不够的志愿者医生来保障......我们的这些电影里永远不会说这些问题,永远不会。因为大部分去电影院的工人们也不爱看这些。人类或许就是这样的,他们需要去想象更美好的东西,去想象那些仿佛触手可及,好像只要一张火车票,一次旅行就能带给他们的,但是事实上与他们永世隔绝的幸福。我不知道......我觉得我或许也是这样,才选择了历史考古作为我的职业。我也跟他们一样,我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面对现实......我早早失去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视我如陌路,现在,又有那么多伙伴都死在我的面前,都死了,除了我......我,呵呵,我也没有办法吧......"

直到脸颊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冷战,特蕾莎才意识到在絮絮叨叨说着这些不明所以的东西的时候,不知何时双手掩面的她已经兜了满手的水渍。

我怎么这么没用?!

特蕾莎几乎有些愤恨自己的敏感和软弱。为什么仅仅几段回忆就好像将现在的自己彻底击垮,好像她的意志如今薄弱如同纸片。

"监天大人,"玉文的轻柔的声音在她的脑中回响,"这不是您的错。完全不是。"

"你说的对......可是我该怎么办?"

也或许她真正想问的是:我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死去的尤米,狰狞的亚历山大,神秘而诡异的胖子,迫在眉睫的灵质问题,走投无路的现实......

死亡与恐惧如同精钢锁链一般密密缠绕她的身心,似乎随着她的每一个呼吸在勒紧。

"面对这个世界,监天大人。面对这个畸形的世界,面对您迄今为止的人生。您已经做的足够好,您的手中掌握着帝国时代最强大的力量。您需要相信自己。"玉文带着歉意说道,"我的灵质损耗过于严重,最多还有两天时间,就要暂时与您告别了。但是我非常高兴这两头我们能够一起在这里看电影和聊天。了解您的世界对我来说是无比的荣幸。"

特蕾莎缩在影院的椅子上,闭着眼蜷成一团,紧紧抱着怀中的蝎子,尽管它扎手得厉害,"不许说这种告别的话......玉文......"

她讨厌这种感觉。之前只是浅浅讨论过的所谓的"灵质"的缺乏就这样在她的眼前成为了比天生摩的宕机更为直观的问题。

"我不会走的,我哪儿都不去。我只是需要睡一觉。"玉文听起来非常轻松,"我相信您一定能够找到足够唤醒我的灵质的。"

特蕾莎想起匹特里斯大学的历史系的同事曾经提起过的,在帝国崩溃之后,六国乱世之前的年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中曾有过讲述沉睡的神话生物被英雄唤醒,共同踏上对抗邪恶势力的故事。她遇上的简直也是这样的童话故事一样的情节。只不过现在她的神话生物也要沉睡了。

"总之,我们尽快找到有标准级灵质的地方为你充能就好了对吧?"

"是的,监天大人。"

前路多舛,但特蕾莎慢慢坐起身子,原本感觉空荡荡的躯壳中因为这样一个无比困难而虚无缥缈的目标而生出了力量和期待。

她一边哭一边笑:原来人真的是只要活着就会生出希望的生物啊。

凯尔沙传奇:众神再临Donde viven las historias. Descúbrelo ah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