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萬物複蘇,新枝吐綠,風雨樓中植了不少珍奇花木,每年春日,都是最幽然雅致的時候。隻是今冬,是風雨樓中最峭厲的一段冬日,寒意蔓延至今。
那個早上,大概是風雨樓侍仆這半生來最恐懼的一段時候,倘若不是有新樓主攔着,發了狂性的教主隻怕要将他們全部殉葬,至今憶起,猶自發顫。
如今已過去了三個多月,風雨樓空曠蕭條,樓鏡依詹三笑的吩咐,掌管了這風雨樓,從那日起,便沒有一日的消停。
先是這韶衍。韶衍頭次來,慢了一步,那一步就是生死天塹,漫天白皚皚的雪,是奔喪而來的缟素,韶衍立時便心智錯亂,在風雨樓裏大開殺戒,被樓鏡和顏不昧攔下。
再次來,已是不同的神氣,心如死灰般,與當時盛怒的人全然兩樣,在詹三笑屍身畔守了數日,快馬派出去,請了一人來。
那人灰袍駝背,一對鼠須,眼珠凸出,精光異然。
彼時樓鏡也在,從韶衍和這人的對話中,方才得知這人便是江湖兇名遠揚,個個游俠都在尋的藥夫子。韶衍請他來,是要讓他調查詹三笑死因,瞧瞧詹三笑中了什麽毒。
藥夫子在毒道上是行家,但得出的也是個經脈爆裂的結果,世上毒藥千奇百怪,若要尋根,得将詹三笑屍身解剖細究。
藥夫子說這話時,躍躍欲試,目露精光。韶衍聽的臉色灰白,莫說韶衍不肯,便連顏不昧等人也不會肯。樓鏡是個敢想敢做的性子,她倒是贊同,隻她不能信任藥夫子這人,因而沒有說話。到得最後,詹三笑所中何毒,依舊疑雲重重。
其後便是丘召翊,丘召翊未來,派了座下副使前來。如詹三笑所料,丘召翊的人将詹三笑經手的一切生意接手,賬房被搬了個空,連幾個賬房先生也被一并帶走了。丘召翊使手下給韶衍帶了話,話語裏将韶衍斥責了一番,大意不過是雖體諒她痛失至交,但也不該不問世事,頹喪至此。對于樓鏡這新任樓主,也有句話,道:"你入飛花盟時日尚淺,但既是小神仙看重的人,必有過人之處,日後若有難處,但言無妨。"別有深意。
韶衍臨走時,帶走了詹三笑屍身,樓鏡也不攔着她,她想,詹三笑臨了臨了,到底還是遺憾不能與韶衍相守,如今人死了,再也沒了那許多顧忌,何不讓她待在一起呢。
不久,顏不昧與半夏相繼離去,這時樓鏡才知曉,原來顏不昧是為了一個承諾,守護詹三笑多年,并非是韶衍指派他到此處,詹三笑一死,他自也對風雨樓毫無留戀,樓鏡攔不住他,她瞧顏不昧那勢頭,隻怕也不會回朝聖教去,多半要尋個地方歸隐。她心下感慨,臨到頭來,這比劍終究是一次也沒贏過他。
半夏離開,隻因自慚于詹三笑死于中毒,主子臨危之際,她卻束手無策,事後也不能尋出些蛛絲馬跡來,她背了行囊,要去游歷江湖,去意已決,樓鏡也不攔她。
詹三笑的暗衛散了個七七八八,樓鏡對這些人不了解,也不信任,她想到此處時,不由得一聲嗤笑,這世上,她信得過的又有幾人。
風雨樓隻剩一些仆婢,裏外成了個空殼子,即便春色來了,也空洞蕭條。
她正想從青麒幫調些人手來使,孫莽倒是機敏,她話還沒放出去,孫莽便想到了這點,從手底下挑了幾個得力的人送過來。
樓鏡将人望了一圈,目光落在花衫身上。孫莽走後,樓鏡讓婢女給那些人安排住處,獨将花衫留下,她慢慢悠悠道:"你們為了報恩,才為詹三笑做事,詹三笑既然已死,你還願留下?"百戲門原不是詹三笑手下的勢力,隻因受過恩情,才願為她做事,至于這恩情是什麽,樓鏡不甚清楚。
花衫笑道:"百戲門确實是為了還恩,才為大小姐做事,大小姐遺願,你我皆知,事情尚未做完,又怎會離開了,不過,門裏的人是為了還大小姐的恩情,我不走,自是為了還你的恩情,不過最後還是看我中不中用,新樓主是否願意收留了。"
樓鏡她倒不會真以為花衫為了那麽點子事記這麽久的恩,但畢竟相處了幾年,對他有幾分了解,他若能留下幫忙,倒也便宜,因而同意了。
煙娘得知了小神仙逝去一事,寄來一紙書信,大片空白中央,隻有'我已知曉',想來煙娘也頗悵然凄涼,否則平日裏話那麽多的人,不該隻寥寥四字。
随著書信一并送來的,還有這年的分紅,白花花的銀子并一沓厚厚的銀票。
樓鏡深知恩威并重的道理,一半銀錢給了孫莽,讓他用于幫中經濟營生,但這一路上收服的幫會有哪個做正經營生的,做的都是剪徑這般刀口舔血的生意,銀錢給下去,不過是讓他給兄弟們直接分了。
江湖中人并不十分看重金銀,但衣食住行,哪樣不要銀子,有時英雄也為五鬥米折腰,無人會嫌棄銀子多,因而幫衆口袋一鼓,誰人不高興。從前依附于風雨樓,那都是虛虛實實,也沒想過能得多少好處,今日鹓扶一上任,他們首嘗甜頭,自也對這位樓主,更看重了些。
樓鏡另一半銀錢送去了梅花館,讓玉腰奴出手尋覓沈仲吟的消息,并查些子往事。詹三笑替她牽線搭橋的承諾沒能履行,但好歹是給她留下了一地的工具辦法,讓她自己個兒使。
如此,人來人往。風雨樓依舊,人卻不然,眨眼便已三月。
玉腰奴那頭還沒消息,燕子樓那頭倒是來了人。
赫連缺要見一見她。
花衫道:"鴻門宴?"
樓鏡将那正兒八經的請柬往桌上一摔,冷笑道:"應當是來試試深淺的。"
"你要去麽?"
"去,怎麽不去,他想見見我,我正好也想見見他。"
花衫望着一身墨色輕衫的女人,夜霧中似一把光芒幽沉的劍,詹三笑的死對她而言是最後一次的淬火,将她熔煉,她顯然已不是初見時那個渾身紮手的女人,少女已入桃李年華,眉眼張開,越發明豔,最讓人側目的還是傲氣與風致。
待到相約之期,樓鏡單刀附會,這宴會就在城中,風雨樓的地盤上,即便是赫連缺另有圖謀,她也無需畏首畏尾。
日頭正好,寺廟東二街往來熱鬧,商鋪鱗次栉比,城中最好的酒樓便在此處,樓鏡走到樓下,便見露臺上赫連缺正負手站着,俯視着她。
樓鏡上了二樓,赫連缺喚道:"鹓扶。"咬着這兩個字,"不,如今該要稱樓主了。"
樓鏡入座,冷笑道:"拜你所賜。"
赫連缺神色泰然,不慌不忙道:"唉,這你可是誤會我了,定盤星關心則亂,看不分明,也就罷了,樓主冷眼旁觀,還瞧不分明是誰動得手麽。"
小二上了酒來,樓鏡給自己斟了一杯,"如此說來,倒是冤枉赫連樓主了。"她自看得分明,卻覺得赫連缺和丘召翊是一丘之貉,若此時是丘召翊所為,他放的火,赫連缺必是添柴的人。
赫連缺給自己斟了一杯,笑道:"今日尋樓主來,隻是讓你我見一見,風雨樓和燕子樓是左右鄰居,應該比旁的人來得親厚,小神仙在時,我們便多有聯絡,如今小神仙将風雨樓托付給你,日後若是有事,我自也要多加照付。"
樓鏡一笑,将那酒飲盡,眯了眯眼睛,說道:"不用以後,我先下便有一事相煩。"
"哦?"
"赫連樓主神通廣大,想必知道我原先的身份,自然也是知道我在找誰。"
赫連缺見她直言,也不裝糊塗,半舉着酒杯,面色為難,"我雖是樓主,但燕子樓裏,我與沈老弟可謂是平起平坐,他的來去,無人能管束。"
"小神仙說,赫連樓主能與他聯絡。"
"原先确實如此,隻是幾年前他重傷閉關,聯絡便切斷了,至今連我也不知他在何處,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他,若有消息,我會派人通知樓主,隻是不知,樓主找他,所謂何事?"
"報殺父之仇。"
樓鏡目光冷硬,毫不閃避,直直對上赫連缺的視線。
兩人目光相碰,氣氛陡然沉冷下去,沉默半晌,直到樓下喧嚣,打斷了二人。
樓鏡起了身,視野開闊起來,瞧見原是街上有惡霸街上打馬而過,撞倒行人無數,馬上的人手上拉着鎖鏈,鎖鏈另一端扣着傷痕累累,跟着馬匹亦步亦趨的人,馬上的人瞧着那些溜着的人狼狽的踉跄模樣,恣意大笑。
樓鏡神情冷淡,說道:"此事,就麻煩赫連樓主了。"
赫連缺似笑非笑,應道:"本座,盡力而為。"
兩人立在欄杆邊看樓下鬧劇,馬匹沖過,街道上的人大多遠遠躲開去,偏前面有個人,卻渾似沒看見般,直直走過來,那馬匹吃驚,卻不敢踏過去,驟然停下,将馬上的人颠簸了一下。
馬上的人惱怒不堪,一鞭子抽過來,"不長眼的東西,敢攔爺的路。"
鞭子從那人身旁掠了過去,那人渾若未見,直往前走。
馬上的人一使眼色,一旁的手下便下了馬來,"驚了我們公子的馬,還想就這麽走了。"
手下一推搡,那人頭上麻布兜帽落下來,頭發散亂下來,露出那人的臉來,馬上的公子哥目光一亮,說道:"驚了爺的馬,得賠,把她也拷了,帶走!"
手下伶俐,動作迅速,拿出一副鐐铐來,上前就将人扣住了。
這一切落在樓上兩人眼中,赫連缺眼中光芒閃過,觑起了眸子。樓下這人,臉色蒼白,難掩清絕。
可這并非是讓他意動的緣由,他之所以心頭一震,蓋因此人與小神仙容貌神态,竟有六七分相似。
若将此人捉回,日後必然是控制韶衍最有效的一枚棋子。
赫連缺看得見,樓鏡豈會瞧不見,隻瞧一眼,樓鏡便渾身一震,往前踏了一步,又忽地頓珠,□了一眼赫連缺,瞥到他臉上神色,對他心中盤算也就猜到了七八。
當機立斷,樓鏡手中酒杯一擲,風聲虎虎,飛射而出,打在那手下胸膛正中,酒杯破碎四濺,利片将手下皮膚劃出血來,那手下亦是被杯中猛烈的力道震得撞在路攤上。
那公子大驚,厲喝,"什麽人!"
赫連缺見她出手,臉色微變,卻遲了一步。
樓鏡飛身下樓,将鎖鏈握在自己手中,背着旭日,逆着光芒,投下一片陰涼的影子。
"好久不見吶。"
"師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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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長恨歌 - 太陽菌(完结)
General Fiction余驚秋天賦異稟,是武學奇才,溫良慈軟,得師父喜愛。 自小到大,不論哪方面,樓鏡總比不過她這師姐。 宗門生變︰ 這一日,樓鏡成了喪家之犬,人人喊打,天地之大無歸處。 而余驚秋即將繼任宗主之位,備受崇敬,前途無量。 風水輪流轉,不曾想︰ 再相見,余驚秋受盡苦難,身心俱損,失魂落魄,流落街頭。 樓鏡卻爬到了高處,鋒芒畢露,令人畏懼。就連余驚秋也成了她的階下囚,謫仙落泥塵。 "師姐,師姐......"樓鏡抱著余驚秋呢喃,"這世上,只有我明白你,只有你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