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驚秋酒量尋常,又是喝的烈酒,一碗下肚,便感覺胃裏似火在燒,不過片刻,腦子裏如墜了鉛塊,發沉發悶,渾渾噩噩,不知自己是痛是癢,是冷是熱,身上難受,又說不清是怎樣的難受,黏糊混沌。
樓鏡将人灌得半醉,餘驚秋整個人松軟在床上,樓鏡脫身往右間去,換了身幹淨衣裳,又使婢女替餘驚秋将那身濕衣換下來。
折騰半晌,天已黑了,屋內掌了燈,樓鏡撩開簾子,婢女換了幹淨的床褥,正替餘驚秋穿上袖子,餘驚秋那隻右手被支到半空中,軟軟地半垂着,樓鏡目光掠過,又迅速挪了回去,怔怔盯住了餘驚秋手腕。
她疾步走近,捉住了餘驚秋手臂,望着她腕上那一塊圓疤,目光閃動,手指一挪,探她脈息,不由得呼吸一窒。
她原先便感到餘驚秋體內真氣流動不順暢,起先餘驚秋用右手撓她胳膊時,她便有微妙的異樣感,隻是餘驚秋苦痛劇烈,分散了她的注意,才沒能清醒的意識:餘驚秋右手經脈已斷。
樓鏡握着餘驚秋手腕,凝視着腕上的疤痕,眼中陰雲籠聚,婢女心思剔透,說道:"樓主,我方才替這位姑娘換衣裳時,見她膝上也有一道傷痕......"
樓鏡眼神一瞟,婢女垂首,悄然退出,到明間侍候。
樓鏡将錦被掀開,卷起餘驚秋褲管,果然在膝蓋上見到一處傷痕,餘驚秋膚色白,那傷處愈合後,顏色轉淡,夜裏燈光下看不分明,但用手一抹,便能感覺到那處凸起,這傷痕腿彎處也有,顯然是一處貫穿傷。樓鏡眉頭越斂越深,臉色越黑越沉。
樓鏡坐到床畔,夜裏寂靜,清冷的月光從窗格處灑落一二,樓鏡語氣冷硬,一字字咬出,"是李長弘?"
樓鏡怕她醉狠了,沒聽清,又問道:"你身上的傷和毒是他留下的?"
餘驚秋睜着眼睛,望着虛空,思緒空散,在苦痛打磨下,意志變得薄弱,似乎清風一吹便破碎了,良久,她聲氣微弱,說道:"是飛花盟藥夫子......"
樓鏡渾身一震。
藥夫子!
餘驚秋怎會與藥夫子扯上關系?
樓鏡腦海裏一個念頭迅速閃過,前段時候江湖上瘋傳,藥夫子以人試藥......
"腿上的傷,是聶,聶禪......"
樓鏡神色陡然肅穆,問道:"你先前說天星宮聶城主圍攻你和二師兄?是怎麽一回事,我爹有恩與他,兩家素有往來,他怎會無緣無故?是有誤會,還是有人設計?"
"不知。聶城主不願多言,隻一心要取我和阿烨性命,我和阿烨逃跑途中,被他手下四大将軍包圍,阿烨為了護我被重傷,我帶他逃出來時,他已咽氣了,返程途中,我遇到李長弘,他一口咬定我與外敵勾連,指責我為了謀害樓師叔,故意拖延時間,不取滴翠珠,更要将阿烨的死罪責到我身上,我百口莫辯,他奪走阿烨屍身,取我性命,要我再也開不了口,我無能為力,隻能逃走......"餘驚秋身上的毒持續發作一陣後,會漸漸退卻,許是內力鎮壓,今日發作時長縮短,饒是如此,也能折騰她半條命去,烈酒使她思緒應變慢,更使她情感反應慢上一拍,回憶起當日的事來,不會立刻感到痛苦,隻心中空落落的。
到得最後,她聲音發着顫,萬般無奈,"我無能為力......"因着瘦弱,喉結微微凸出,往上輕輕一動,眼淚從眼睛悄然落入鬓發中。
餘驚秋的話與雲瑤的來信合得上,郎烨之死,原來是聶禪所為。
樓鏡看向餘驚秋,餘驚秋太過虛弱,已昏睡了過去,眼角淚痕未幹,瞧得半晌,樓鏡又把目光定到餘驚秋右腕上,心頭忽起輕輕的悲傷,她分外清楚餘驚秋是個天才,她也為她的天分感到驚豔,心中欽佩,餘驚秋原是無暇的明珠,隻适合在她鐘靈毓秀的仙山頂上做一株高潔凜然的雪蓮,為世人瞻仰。
一旦踏入凡塵——這白,原是最易為污濁的。
樓鏡阖上雙眸,将複雜思緒盡斂其中。
靜夜悄悄過去,東方泛白,日光越來越強烈,照耀晨霧。餘驚秋從睡夢中醒來,空望着頭頂,潔淨的床鋪上有輕微的皂角微,晨光從窗格中透射進來,屋中明亮溫暖,不是那個陰暗寒冷的地方。
她撐着身子坐起,手扶在額上,将昨日的事情斷續憶起,隻記得喝藥之前兩三事,被喂藥之後的事,卻是茫茫然不知了。
婢女掀簾子進來,見她醒了,笑道:"姑娘醒了,用些粥點罷。"
"不必。"餘驚秋起身,一開口,聲音嘶啞。
餘驚秋徑直出了門去,婢女亦步亦趨,"姑娘往哪去,樓主說姑娘身子未好,要好些休息。姑娘......"
"你不必攔我,我要走,你也攔不住。"
餘驚秋立住了腳步,回過身來。樓鏡一見她冷漠神色,真是與昨日苦苦索求她真氣時判若兩人,"你就這般痛恨我入飛花盟,一刻也不願在此多待,連要走,也不打聲招呼,好歹也有十幾年同門之誼。"樓鏡昨日夜裏從餘驚秋口中得知些消息後,此刻待她态度便柔軟了些。
"事有當為不當為。"餘驚秋原不會放任樓鏡在飛花盟中而不規勸,隻是她如今心性支撐不起她在樓鏡身上消耗,而樓鏡入飛花盟中一事,對她沖擊太大,她至今也還記得,郎烨對她說過的話:要接阿鏡一起回家去,當時郎烨說的多殷切,此時她便有多不想見樓鏡,"何況,你昨日不也說過,如今,我們算不得師姐妹。"
樓鏡臉上微笑着,不知餘驚秋将昨日的事記得多少,"事有當為不當為,師姐覺得我這是不應當?"樓鏡肅然道:"我入飛花盟是為了尋沈仲吟,是為了報仇,不應當麽。"她不屑于向外人解釋為何要這般做,但又不喜餘驚秋對她所作所為的曲解厭憎。
"那你如今可尋到蛛絲馬跡?"餘驚秋凝視她,眼中無一絲波動,隔了一夜,她已接受了樓鏡入飛花盟這一事實,骨醉發作,将她滿腔的憤慨都折騰了大半,那毒将她怒火都消磨去了,所有情緒隻剩微末,斂在心底深處,沒有半分氣力外放出來。她太累了。
"沒有,要尋他,并非易事。"
餘驚秋忽然問道:"樓鏡,你知不知你現在的模樣,眉眼舒展,步履輕快,宛如退卻了枷鎖。在飛花盟這場求生的游戲,你不是樂在其中?"
樓鏡好似被當頭一棒,腦子一悶,發了半晌的呆。早在一兩年前,她若想,雖然費力,并不是不能接觸赫連缺,她若想,便能早一步開始尋找沈仲吟,去調查當年之事的真相,但她沒有,她心中覺得準備還未妥當,她覺得自己應該被磨練,她甚至享受自己被磨練,從繭中掙紮破出蛻變的過程。
她随着青麒幫将地盤從風雨樓拓展到餘津渡口,她心中也感受到征服的愉悅,那時,她并非一心撲在報仇上。
她與此處的生存方式與規則,一拍即合。
樓鏡神色陡然一沉,可這又如何,這一切都是為了報仇而做的準備!
樓鏡心底頗有兩分被戳破的氣憤,說道:"說到底,你是看不慣我用非常手段,可你說事有當為不當為,你是高風亮節,不行不當為之事,如何,遭人暗算,毫無還手之力,兇手當前,你可能手刃仇人?你以為我入飛花盟了,便會同流合污,便是同流合污又如何,我心甘情願!隻要能報仇,能懲處欺壓我侮辱我的那些東西,能護住我要維護的,我便做個魔頭好了!"
"你!"餘驚秋猛地瞪住她,眼眶赤紅,又是硬生生被樓鏡逼出幾分氣來,"我,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餘驚秋轉身欲走。
樓鏡冷笑道:"你以為你想走,便能走麽?"
"怎麽,你也要囚禁我。"
餘驚秋用得一個'也'字,使得樓鏡心中十分不爽利,她皺着眉道:"離了此地,你能往哪去,回幹元宗?如今你在暗,若回到幹元宗,便暴露在明處,以你這樣的狀态回幹元宗去,尋死麽?"
樓鏡所言不差,餘驚秋毫無鬥志,傷痕累累,又疲勞交加,回幹元宗去,敵暗我明,不過一回合,餘驚秋便要敗下陣來。在她心中,幹元宗是餘驚秋唯一的歸處,她心知餘驚秋也想要查師父死因,要還郎烨一個公道,這許多事,沉積在餘驚秋心中,她不會抛下不管,她需要力量,也需要調養生息。
樓鏡心想:幹元宗她回不去,便隻能留在我這裏。
餘驚秋心中負氣,她出死人莊後,原是有這打算回幹元宗去,此刻被樓鏡一說,口頭上不願服軟,"我自有去處。"她的手,不禁撫到脖子上戴着的玉佩,她尚有一個去處,尚有一個心願,隻因不想将自己一身的麻煩都帶過去,因而猶豫未決。
樓鏡還待說話,裘青急急忙忙跑過來,氣還未喘允,"鹓,鹓扶老大,定盤星,她,她過來了。"
韶衍來風雨樓一向是徑直進來,無需人通報,即使如今風雨樓易主,她也沒改這習慣。
"人在哪?"
"正往這來呢。"
樓鏡猛地一回頭,盯住餘驚秋的臉,快步過去,不由分說,握住她的手腕,強牽着她往前走。
"你做什麽。"餘驚秋昨日毒發,耗損太大,腳下虛浮,被樓鏡帶的直往前走。
樓鏡左右一望,就近将人拖到書房,直推到裏間,硬塞到最後兩架書排間藏着,沉聲道:"在這躲着,你在我這,尚有自由,你若是被那瘋女人發現,可就離不開飛花盟了。"
樓鏡将竹簾子放下,才繞道前面來,正撞上韶衍。
韶衍徑直而來,跨過門檻,竟是要進書房來。
樓鏡頗不耐煩地在心底一聲啧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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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長恨歌 - 太陽菌(完结)
Ficção Geral余驚秋天賦異稟,是武學奇才,溫良慈軟,得師父喜愛。 自小到大,不論哪方面,樓鏡總比不過她這師姐。 宗門生變︰ 這一日,樓鏡成了喪家之犬,人人喊打,天地之大無歸處。 而余驚秋即將繼任宗主之位,備受崇敬,前途無量。 風水輪流轉,不曾想︰ 再相見,余驚秋受盡苦難,身心俱損,失魂落魄,流落街頭。 樓鏡卻爬到了高處,鋒芒畢露,令人畏懼。就連余驚秋也成了她的階下囚,謫仙落泥塵。 "師姐,師姐......"樓鏡抱著余驚秋呢喃,"這世上,只有我明白你,只有你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