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莖搖曳,四下裏窸窸窣窣,樓鏡俯在餘驚秋身上痛聲低泣,察覺到周圍動靜,以為追兵已至,她将餘驚秋摟在懷中,如同困獸,雙目赤紅,握着春水,向動靜傳來的方向瞪視過去。
樓鏡還沒看清來人的路數,當先那人叫了一聲,"是山君?"
一道雪白的影子倏爾往前一躍,鬼魅似的落至跟前,到得近前,氣勢十分迫人,原來是隻體格壯碩異常的大老虎,一名靈秀的少女坐在虎背上,樓鏡下意識出手,春水劍一探,鋒芒淩人,白虎動作敏捷,避到一旁,沖着樓鏡低呼。
少女還在觀望樓鏡懷裏的人,輕靈悅耳的聲音叫道:"呀,真的是山君。"她靈動的眸子裏顯出喜色,轉瞬又難掩擔憂,水靈靈的眼睛像是要落下淚來,"允澤,你快去叫我師父來,她好像受傷了,傷得很重。"
樓鏡看向來得這行人,明明各個手持武器,嚴陣以待,像是來對敵的,卻怎麽轉瞬變換了臉色。
山君是餘驚秋的小字,隻有幹元宗的人知道,也隻有那些長輩稱呼,怎麽這個少女随口喚出,如此自然熟絡,餘驚秋幾時認得這麽一幫人?
少女看向樓鏡,目光好奇地注視這個嬌豔美好、淚盈于睫的女人,"你不必擔心,我們是山君的朋友,隻是谷裏很少有外人進來,所以我們過來看看,希望沒有吓到你。"
原來這裏是個封閉的山谷,餘驚秋來的路也确實隐蔽難尋,正是當年因緣際會,到過的風來谷,這少女就是月牙兒。
月牙兒話說完沒過多久,人群讓開了一條道路,允澤去而複返,身後跟着一人,白發紅顏,氣度沉着,正是韞玉。
谷裏突然來了人,早有人去通知谷主,韞玉本在路上,所以來得這麽快,見到韞玉過來,月牙兒遠遠地避了開去。
韞玉淡然地掃了眼月牙兒後,不動聲色地打量起樓鏡來,目光斜睨了樓鏡握緊了春水的手一眼,視若未見,走到餘驚秋跟前半跪,舉止從容,探出手去,搭在餘驚秋脈上。
樓鏡不由得去注意韞玉的神色,隻見她阖眸沉吟,良久睜開,站起了身,臉色極差,像極了因為修養才沒有破口大罵,韞玉面帶薄怒,冷聲說道:"沒救了,挖個坑埋了。"
一句話把樓鏡說得臉色慘白,呼吸也止住了,最後一點希望破滅,她眼神空洞,神情迷茫,透過了重重人影,仿佛看到很遠的地方。
天高地闊,她這片刻間竟不知該去哪,去做什麽。
韞玉已經先走了,白虎踱步到樓鏡身旁,月牙兒安慰道:"你不要害怕,我師父這麽說,就是還有得救,她說話一向這樣,她隻是生氣山君把身體糟蹋到這個地步,畢竟前年她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山君身體養好些。"
這話中信息不少,前年,差不多正是餘驚秋失蹤的時候,原來她是到了這裏,可現下樓鏡無法去深想。風來谷裏的人背起了餘驚秋,正往居處走,樓鏡緊跟在餘驚秋身旁。
越過漠漠花田,就能看到屋舍,大約谷裏闖了外人進來驚動谷民,不少人站在屋落前頭觀望。
樓鏡的視線中看過去,那重重人影像春筍抽芽,轉眼節節拔高,霎時又如柳枝一般在風中左右擺動,搖擺着搖擺着,影影綽綽的人忽然變成了死人莊上的千百張猙獰面孔,樓鏡兩眼一黑,徹底昏暈了過去。
夢中盡是紛亂世界,樓鏡猛然睜眼,感到床畔有人,去摸腰側,匕首被餘驚秋擲出,春水不知去處,樓鏡驟然暴起,将床畔之人的手臂扭到身後,一手扣住她的喉頭。
那人一驚,發出一聲輕呼,"姑娘,你受了沉重的內傷,現在還不宜走動。"
樓鏡将屋內環視一周,全然陌生,女人像是能感知到她的情緒一般,微微笑道:"這裏是風來谷,我叫阿難,我們是山君的朋友,你不用緊張。"阿難聲音溫柔,總是微偏着頭,目光直視着一個地方。
樓鏡問道:"餘驚秋呢?"
"她在上面,還未醒來,姑娘,你好好養傷,等你能活動自如,就能見到她......"
話未說完,樓鏡已經松開了她,往外走去,可一旦方才全神戒備,對敵的猛勁散去,立刻感到五內鈍痛,身體沉重似灌滿了鉛,隻走了一步,便搖晃着跌跪在地。
阿難慌忙來扶她,"老天爺呀,你身上還封着針,不能這樣亂來!"
樓鏡見阿難摸索着過來的模樣,才知道阿難是盲女,可她此時并不關心這些,她此刻什麽也不關心,她隻想親眼見到餘驚秋平安無事。
樓鏡強撐着又站起,不顧阿難攔阻,跌撞着走到門邊,扶着門牆上了樓去,樓上隻有藥房開着門,樓鏡率先進了這扇門中,直入內間,見榻上躺着個人。榻上的人雙目緊閉,唇無血色,不是餘驚秋是誰。
樓鏡像醉酒的人,搖晃着走到榻旁,顫着伸出手去,在餘驚秋鼻下探了一探,感受到她的吐息後,身上一軟,霎時失卻了力道,跪坐在了榻旁。
阿難追了上來,直喚道:"姑娘,姑娘。"
阿難感受到床畔有人,溫聲道:"姑娘,山君一時半刻是不會醒的,你先回去歇息,待她醒來,我就去叫你。"
樓鏡坐在榻畔,良久才說一句,"多謝你。"至于回去,她卻是一點也未動彈。
阿難還要再勸,月牙兒牽着白虎進了屋子,對阿難說道:"阿難,你就讓她留在這罷。"
"可是......"
"你不讓她待在這裏,她肯定不會安心的。"
阿難嘆一口氣,妥協了,"好罷。"
阿難離開後,月牙兒走到榻畔,向樓鏡道:"我叫月夕,你可以喚我月牙兒。"
樓鏡答得沉緩,沒有情緒,"樓鏡。"
月牙兒看看她,又看看餘驚秋,笑道:"我認得你,山君向我說起過你,你是她的師妹,對不對。"
樓鏡眸光一晃,少頃,還是擡起頭,向月牙兒看去,問道:"她說我什麽?"
"她說你......"月牙兒狡黠地一笑,"她說你什麽,待她醒了,你自己問她罷。"
驚秋甚至連她的事也會跟她說。
"我知道你不肯走的,我把翁都借你,免得你着涼了,你要是折騰得自己傷勢加重,我師父要生氣的。"月牙兒打了個手勢,白虎乖覺地走到樓鏡身後,往下一趟,露出柔軟的肚皮,圍繞着樓鏡,熱烘烘似暖爐。
"多謝......"樓鏡回首道謝時,月牙兒已經出了門去,樓鏡靠住了白虎,開始覺得疲倦異常。
确實如阿難所說,餘驚秋一時片刻醒不來,樓鏡等她清醒,足足等了六日。
那日,樓鏡白日去瞧她,人沒醒來,被韞玉勒逼着回去歇息,躺在床上,抵不過身體的困倦,睡了過去,夜半醒來,月入中天,她出了房門,見到院子樹下,坐着一人。
樓鏡心急跳了兩下,快步下樓,走近時,腳步卻不由自主放慢,走到桌旁,看着向月而坐的人,問道:"我該你喚你餘驚秋,還是該喚你寅九?"
桌上放着一塊玉佩,玉佩從中斷裂成兩半,被紅繩綁在一處,餘驚秋将它收回袖中,說道:"寅九是我,餘驚秋也是我,名字罷了。"
樓鏡坐到一旁,聲音沉悶,"你大可以用真面目去見我。"
"幾年前,我們還在虎鳴山上時,你跪在書房外那會兒,師父召見我。"
樓鏡詫異地看向她,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起這樣一件事。
"似乎那時候師父就預料到自己時日無多,他擔心自己一走,我們再無依靠,他囑咐我,我們師兄妹間要互相幫持督促,師父對我說,他總放心不下你,害怕你誤入歧途,也怕你的性子太孤傲,踽踽而行,所以把你托付給我,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誤入歧途,由我來勸導你回歸正途,若是盡力而為不可得,也就毋須再手下留情。"
樓鏡霍地起身,木然瞪了餘驚秋半晌,忽然冷笑了起來,"所以你是來監視我,來殺我的?你本不用這樣大費周章,你來問我一句,我會不告訴你麽。"
"人心險于山川,若你誤入歧途,想要瞞我,又怎麽會讓我看出來。"
餘驚秋将血淋淋事實刨開來,他倆人經過這麽多事,怎會再對人毫無防備。樓鏡頹然坐下,苦笑一聲,"你說得對。"
"赫連缺的人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出谷不久,就遇上了他的人,一來,為了避開他的耳目,二來,追着我的那行人收到了調令,要去風雨樓,我正不知道該怎樣去驗證你的本心,索性扮作了赫連缺的人,跟在你身邊。"
樓鏡心中苦澀不已,面上一派妖嬈,倚着桌子,狠狠逼視餘驚秋,冷笑道:"如今呢,師姐覺得我這個魔頭該殺不該殺。"
答案早已可知,否則她就已經死在了死人莊裏,隻是關心則亂,她沒有想通。
餘驚秋回頭看她,重傷初醒,還滿是倦憊,樓鏡在月下望着她的眉眼,心頭一軟。
餘驚秋說道:"我知道你的難處,你有許多不得已。"
她說得如此懇切,或許正是因為她在身旁監視,親眼經歷過許多事,這話才如此踏實,不是空蕩蕩的一句虛話。
樓鏡嘴上說着自己不在乎旁人怎麽看她,那些流言蜚語,那些謾罵指責,再多當面的質疑,她也覺得無所謂,餘驚秋這一句話卻好似把她心底深處那些委屈全給掏了出來,難過到難以言喻。
她眼中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隻是旁邊餘驚秋還在,便感到現在哭太難堪,将眼淚忍在了眼眶裏。
餘驚秋攏了攏身上披着的衣裳,站起身來,"我們師兄妹命途多舛,師父早有預見,前途坎坷,風雨飄搖,僅憑一人之力是難以走下去的,如今我們也僅有對方可信賴依托。"
樓鏡面露悲色,說道:"郎烨師兄不在,雲瑤師姐也......狄喉師兄怕是再難信我,下次相見,手足相殘罷了。"
"阿瑤未死。"
樓鏡神情錯愕,緊緊盯着餘驚秋。
餘驚秋徐徐道:"藥夫子從來沒有分屍的癖好,他要折磨人,有千百種法子,若要羞辱各大門派,亦或是要引起你和各大門派的争端,也有千百種法子在屍身上做文章,分屍是最下等,就算是他要分屍,更不必将頭顱拿走,多此一舉,他大可以将頭顱留在當場,如今那屍首穿着阿瑤的衣裳,頭顱卻不知去向,倒顯得欲蓋彌彰。"
"你說的雖有道理......"這一點樓鏡也想得通,隻是當時那場景,正面的沖擊太強烈,讓她難以深思,而且她總忍不住多想,總忍不住去想壞的結果。樓鏡将那日到死人莊前後的情景說了一遍。
"那日我比你先到死人莊,藥夫子就已經不在,牢房中的許多試藥人也被帶走,藥夫子是早就嗅到了風聲,事先撤走,留下了那麽一具屍首示衆,不光威懾武林門派,以羅五的種種表現來看,藥夫子是知曉你和阿瑤關系的,借此一招,讓你拖住各路人馬,藥夫子既然是丘召翊的人,你這一次若是能逃脫升天,日後他也依然能借阿瑤來牽制你。"
樓鏡深深吐出一口氣,隻要雲瑤尚在人世,不管在哪,她也要把人找回來。
夜裏風大,餘驚秋手抵在嘴邊,輕咳了兩聲。
樓鏡看向她,餘驚秋對藥夫子如此了解,都源自她真真切切和藥夫子的交道,那是個何其殘暴的人,那四年對于餘驚秋而言是怎樣的,樓鏡不得而知,隻是她心底想一想,會覺得疼,"你的傷,怎麽樣了......"
"在慢慢恢複了,韞玉醫術極好,你不用擔心。夜深了,回去歇息罷。"
"好。"
兩人默然無言,又走回樓閣,樓鏡住在下面,餘驚秋住在上面,在樓梯分別處,樓鏡忽然叫住了餘驚秋,問道:"你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餘驚秋欲言又止,少頃,溫聲說:"希望你在這裏,能有個好夢。"
餘驚秋回了自己房中,将那燭光挑亮了些,坐在床頭發起怔來,許久捂着心口長長一嘆,卻在這時,房門被猛地推開。
藥房的門一直是不落門闩的,這是韞玉的規矩。
餘驚秋驚愣地注視着門口的人,被這突然的響動一驚,她咳嗽起來,脖子連着臉泛起病态的潮紅,"你......"
樓鏡拿着個枕頭,氣勢洶洶地看着餘驚秋,"我夢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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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長恨歌 - 太陽菌(完结)
General Fiction余驚秋天賦異稟,是武學奇才,溫良慈軟,得師父喜愛。 自小到大,不論哪方面,樓鏡總比不過她這師姐。 宗門生變︰ 這一日,樓鏡成了喪家之犬,人人喊打,天地之大無歸處。 而余驚秋即將繼任宗主之位,備受崇敬,前途無量。 風水輪流轉,不曾想︰ 再相見,余驚秋受盡苦難,身心俱損,失魂落魄,流落街頭。 樓鏡卻爬到了高處,鋒芒畢露,令人畏懼。就連余驚秋也成了她的階下囚,謫仙落泥塵。 "師姐,師姐......"樓鏡抱著余驚秋呢喃,"這世上,只有我明白你,只有你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