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歲寒知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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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峰上的鬧事很快被樓玄之知曉,彼時賓客陸續離去,樓玄之得了空,将四個徒兒叫到了書房裏。

樓玄之站在書桌前,一旁還坐着歸來不久的陸元定陸師叔。陸元定行俠仗義,常年在外,二月初那斬殺飛花盟一大魔頭的事也有他的一份功,他面目慈和,又與小輩親近,沒有師長的架子,所以很得一衆弟子敬愛,弟子們都盼着他歸來,說一說二月初那快意一戰。

樓玄之目光在四個弟子間打量,最後落在樓鏡身上,将她上下審視,"正陽劍法,不知所謂?"

這一句就足夠叫四人知道樓玄之喚他們來的用意。四人沉默得緊。

樓玄之背着雙手,走到樓鏡身前,身子向她微傾,"好大的口氣,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劍掃九州,稱霸中原了,啊?樓宗師?"

樓鏡抿着嘴,沒有答話。樓玄之直起身,緩緩踱步到樓鏡身後,向着餘驚秋三人,話卻是對樓鏡說的,"曹老爺子所創正陽劍法妙絕,天下皆知,他老人家和你師祖都難分高下,與群豪劍下談笑風生時,你還不知道在哪條輪回道上!"

三句話,已是樓鏡忍耐極限,她這臭脾氣,讓她不還嘴要比不拔劍還難,"他爺爺是他爺爺,他是他,他爺爺劍法冠絕武林,也不妨礙他什麽也不是,隻能說明現如今,曹柳山莊沒落,它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罷了。"

樓玄之惱極反倒仰天朗笑,回身指着樓鏡,向陸元定說道:"聽聽,口出狂言,倒是說出道理來了。"

樓玄之冷哼一聲,對樓鏡說:"他曹如旭今日是不如你,未必來日不如你,他曹如旭不如你,未必曹柳山莊的人個個不如你,大了說,少年天才何其之多,你在武會上遇着的不過十之一二,未必少年人都不如你,是不是人家鬥過了你,你也心甘情願領受一句'幹元劍法,不知所謂'?還未出茅廬,怎就敢如此張狂,大放厥詞。"

"一味争強好勝,心性是越來越浮躁,'劍心存仁義,不正不出鞘',這句話你記了幾個字在心中。"樓玄之越說越急,無意之下,失了分寸,說道:"我不指望你謙恭沉穩,你什麽時候有你師姐兩分品性,我也就知足了,別什麽事都想着要去争個你勝我負,争個輸贏。"

樓玄之不說餘驚秋還好,一提及餘驚秋,樓鏡這炮仗算是被徹底點燃了,她梗着脖子,頂撞道:"不争個你勝我負,辦什麽武會,奪什麽優勝,不如搭個戲臺子,各家輪流上去耍兩個花槍了事。"

樓玄之揚眉,"那是為了切磋交流,是為了增長青年子弟見識!"

樓鏡又道:"不争個你勝我負,哪有個'天下第一'的劍宗,誰又知道幹元宗是耍刀的,還是練劍的!"

"你當幹元宗的名聲是恃強淩弱來的,啊?那是師祖輩們仗義仁德,鏟奸除惡,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名聲。振臂一呼,八方響應,所為何來,唯仁義二字!"樓玄之聲如雷吼。父女倆劍拔弩張,兩雙眼睛瞪着,誰也不服這個軟。

就在這時,陸元定起了身,将樓玄之拉到一旁,"師兄,定定神,這山門外都快能聽見你訓弟子了。鏡兒年紀小,勝負心強也實屬尋常。"

"我們與曹柳山莊也有兩世的交情,她那八個字說的好痛快,讓曹柳山莊難堪,惹得兩家不快,改日不知道又讓誰下不來臺。"樓玄之撐着座椅扶手,嘆了一聲,回頭注視樓鏡片刻,"我罰你去祠堂點燈,靜心思過,你可認罰?"

樓鏡杵在那不應聲。陸元定叫道:"鏡兒。"

"是那曹如旭自己閑言碎語,亂嚼舌頭在先。"樓鏡這語氣,明明白白告訴樓玄之:她不服氣。

樓玄之道:"他們是客人,我們是主人,合該讓着他些。"

樓鏡說道:"他做客人的不守道德,沒個客人的樣子,憑什麽叫做主人的忍讓,更何況比鬥一事,是他自願。"

"我說一句,你可有千百句等着呢!你!你!你!我——"陸元定捉住他手腕,又将他拉得離樓鏡遠些,打了個岔,"唉,師兄,師兄。"

樓玄之長出一口氣,皺眉道:"無你挑唆,那曹如旭會趕着你打?比試就罷了,何必事了之後,還要出言羞辱他,卻也太不應該!"

樓鏡沉聲道:"我不過是實話實說。"

樓玄之見她一點悔改之意也無,喝道:"還不認錯!越來越不知道規矩,看來不讓你長點記性,你遲早還要惹出事來!"

樓玄之回了頭,左右張望,似在尋找物什,陸元定拉着他,好言安撫。餘驚秋見樓玄之這情狀,想她這師父是在尋趁手的棍棒,要讓樓鏡吃頓板子,到時樓鏡免不了這一頓皮肉之苦。

餘驚秋上前道:"師父,這事也不是師妹一人過錯......"

餘驚秋說了上半句話,樓鏡就能猜到這下半句是什麽,她不想餘驚秋替她求情,極不喜歡欠餘驚秋人情,還不待餘驚秋說完,自己噗通往前一跪,在衆人錯愕中,說道:"弟子認錯。"

餘驚秋怔愣了一下。樓玄之瞟了餘驚秋一眼,緩緩看向樓鏡時,似笑非笑,輕哼了一聲,"這時候你倒認得快了。行,好,樓鏡,言行有失,自去祠堂點燈思過,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出來。"

"是。"這時候樓鏡極乖順了,爽快地認了罰,隻是臉上依舊挂了'我不服氣'四字。

雲瑤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将将松一口氣,豈料樓玄之回頭就對餘驚秋道:"餘驚秋,身為師姐,約束不當,也免不了責罰,謄抄心經思過。"

樓玄之一共收了五個徒兒。餘驚秋是大師姐,其餘四個弟子犯錯時,隻要她在當場,弟子受罰,她也會受連帶責任,處罰不重,一向隻是抄抄心經,掃掃青階,隻是要讓她知道,她身為師姐,對師弟師妹們有規勸之責。

雲瑤嘀咕道:"還抄啊。"

不說還好,一說,樓玄之兩道目光朝她射來,"你,還有你。"

雲瑤見引火上身,忙道:"師父,我們可什麽都沒做。"

樓玄之走到雲瑤和狄喉身前,向狄喉道:"就是因為什麽都沒做,看着師妹犯糊塗也不知道攔着......"

額頭,"你,荒廢學業,整天就知道玩樂。你倆這些天都不準下山,給我在向日峰好好待着。"

"師父......"雲瑤欲哭無淚,早知道,她就稱病不來了。

樓玄之大袖一揮,"好了,都出去,山君留下。"

三人各懷心情,躬身告退。樓鏡起身時,目光掠過餘驚秋,跟随着雲瑤狄喉兩人出了門去,待三人走遠,樓玄之向餘驚秋招了招手,将她喚到近前。

樓玄之那嚴厲聲色隐去,神情慈愛,向餘驚秋道:"師父讓你在同鏡兒的比試中輸掉,你可怪師父?"

餘驚秋搖了搖頭。樓玄之問道:"我聽說鏡兒為這件事動了氣,同你動劍了?"

"是。"

"你為什麽不告訴她,是我的授意。"

餘驚秋無奈一笑,"她已經同我置氣,何必告訴她,再讓她同師父置氣。"

"你啊,你,唉......"樓玄之待餘驚秋要柔和得多,對這徒兒,他從未聲色俱厲過,隻是此時此刻,也不禁露出着急的模樣,"你就不問問師父為什麽要這麽做?"

餘驚秋對樓玄之的反應不解,如實回道:"師父要說的時候,自會告訴徒兒,師父不說,徒兒就不問。"

樓玄之微垂了頭,反剪着手,直搖頭,這不聽話的有不聽話令人惱怒之處,這聽話的也有聽話令人憂急之處。樓玄之柔聲道:"去吧。"

餘驚秋一拜,"徒兒告退。"回了澄心水榭。

等到四個徒兒都走了,樓玄之回到書桌前,拳頭輕輕捶打桌面,滿臉憂容,長嘆不止。

陸元定問道:"師兄,何故嘆息不止啊?"

樓玄之道:"你也見着了,我這幾個徒兒,一個比一個不讓人省心。"

陸元定抄着手,"我瞧着挺好。"

樓玄之複嘆一聲,望着天外,"不知何人可為柱石,接我宗主之位,撐起幹元宗啊。"

陸元定豁朗,"師兄啊,要我說,你這五個徒兒,都是可雕琢之才,假以時日,必成人傑,師兄怎會苦惱後繼無人呢。"

"哼,他們五個......"樓玄之擺了擺手。

"怎麽?"

樓玄之道:"山君天分是少有的,但慧極易早夭。"

陸元定點點頭,他贊同這話,"我知道,也是因此,師兄你才讓她在武會上輸掉比試,讓她藏拙。"

"她心地又太慈軟,寧願自己受點委屈,也希望所有人都和氣,這怎麽可能呢,理念不同,脾性不同,必有紛争,到時她要因這性子兩面受傷的。"樓玄之語氣惋惜,"沒有怒氣,沒有威懾,你瞧瞧門中上下,哪個怕她?沒這鋼鐵手腕,不能殺伐決斷,怎麽鎮得住幹元宗上下兩百多號人!"

陸元定凝眉颔首,"确實。"

樓玄之又道:"這孩子還有一點不好,唯長輩命是從,一點也沒有自己的脾氣。"

陸元定好笑,"要像鏡兒那樣整天跟你對着幹,你就樂意了?"

樓玄之苦笑兩聲,"鏡兒這孩子,桀骜難馴,不知收斂,也太輕狂了,她繼任宗主,我倒不怕她鎮不住這幹元宗,我怕她今日做了宗主,明日性起就去稱霸武林,唯我獨尊。讓她沉下心來,懂得藏拙,學這人情世故,難吶。"

陸元定道:"鏡兒秉性是好的,隻是有些不服管教罷了,不用刻意約束她,人長大了,有些道理總會懂的。"

"我還能不知道她。"自家兒女的不好,要說也得自己說盡了,不能留給外人去說,"我知道她不是那班蠻橫的纨绔子弟,隻是她這孩子眼裏揉不得沙子,性子太容易得罪人。"

話落之後,樓玄之神情低落,傷感起來,"還有雲瑤和狄喉。雲瑤天分不見得比山君和鏡兒差,卻生性懶散,隻對吃喝玩樂上心,若有可能,我也希望這孩子一輩子逍遙,無拘無束;狄喉忠正,看人待物卻是非黑即白,不知變通,剛極必折啊。"

陸元定沉吟片刻,"郎烨這孩子總是無可挑剔的。"

樓玄之笑了一下,陸元定反應過來,也跟着笑了,"是了,這孩子拘泥禮法,一定不願意越過師姐山君接任宗主之位。"

"隻是......"陸元定安慰道:"接任宗主,也不急于一時,他們還是孩子,是幼苗,總有成材的一天。"

陸元定看向樓玄之時,驟然吃了一驚,樓玄之神色凄苦,霎時間,他這位師兄偉岸身軀,竟如晚秋蕭蕭北風中被卷掃的無依落葉般,他情不自禁喚了一聲,"師兄?"

樓玄之将聲音壓得極低極低,"我怕我等不及了。"

陸元定渾身一震,背上沁出了冷汗來,他一把上前,兜住樓玄之手臂,"師兄,你的舊傷......"

"可叫俞師弟看過?"即便心神震蕩,陸元定也極力鎮定了聲音。

"我心中有數。"樓玄之拍了拍陸元定的手。

"這事?"

"暫且隻有你一人知曉。"

桌角堆放書籍,樓玄之摸了摸書面,啞聲道:"大寒至,霜雪降,然後知松柏之茂也。元定啊,我仿佛看見往後的日子,我這五個徒兒備受磋磨。"

陸元定得知了這消息,滿口苦意,輕嘆道:"師兄,兒孫自有兒孫福,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都需從磨難中挺身過來,我們年少時亦是如此。後生可畏,你莫要太小瞧了他們。"

樓玄之語聲之中,蘊藉多少憂愁,盡乎哽咽,"不,你不明白,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他們這性子,要吃多少苦頭,我怕江湖煙雨鏽蝕這青鋒,斷折了這幾把寶劍吶!"

陸元定何曾見過樓玄之這樣多愁善感,萬千感慨,心中卻不大認同,他也算是看着樓玄之這五個徒兒長大的,直覺得這五個弟子應是如磐石不可動搖,似鋼鐵難以摧折,因而滿不贊同,"師兄,你多慮了。"

【GL】長恨歌 - 太陽菌(完结)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