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冬雪下來,飄飄灑灑,潔白的絨花壓彎了枝頭。
許州城年關過後的元宵燈會格外熱鬧,人氣把冰雪的清冷都壓了三分下去,商戶準備着夜裏的燈會,白日裏就搭着梯子結紅幔挂燈籠。
街尾是一座寺廟,不少人來求姻緣,香火旺,就連寺外的合歡樹都挂滿了祈願牌,像是繁盛的枝葉伸展,冬日也常春。
合歡樹下站着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年輕女人,身着鶴氅,長發如墨瀑,肌膚勝雪,遺世獨立,另一個是個少女,精靈可愛,星眸皓齒,裘衣頸上的絨毛襯得她嬌容白嫩嫩一團,笑顏如這冬日雪般純白。
兩人容顏身姿引人注目,而兩人身旁一隻小山也似吊睛大蟲更引得人頻頻側目,老虎魁偉,山林中王,霸者氣勢,不論人畜,心驚膽顫,退避三舍,如此體格氣魄的老虎不多見,遑論白虎,世人皆以稀為貴,見得少,便覺得白虎有靈,非同凡俗,兩隻眼睛不住地往這邊瞧。
這威風凜凜的大白虎,對着旁人兇神惡煞,在少女身旁卻溫順得似隻貓兒,觀者便更覺得奇。
這一路上探究驚奇的目光經受得不少了,少女早已習以為常,此刻她隻對那用紅繩挂在樹上,在風中搖動的木牌子有興趣,問道:"山君,你們為什麽要把這些牌子挂在樹上?做什麽用的?"
谷裏也有合歡樹,為了讓植被茁壯生長,他們從不在其身上增加負擔。
餘驚秋一眼瞥到祈願牌上的話語,說道:"那些是祈願牌,将自己和自己心愛之人的名字寫上去,挂在姻緣樹上,祈求一生一世,白首不離。"
月牙兒身子一僵,餘驚秋瞟了她一眼,"也有祈求家人朋友平安順遂的,月牙兒,要不要挂一塊。"
月牙兒問:"靈驗麽?"
餘驚秋道:"隻是心裏的一個寄托。"
月牙兒笑了,"你們真無聊。"
話雖如此,月牙兒口裏說着,"難得出來一趟,什麽事都要嘗試一遍。"仍然去廟裏拿了兩塊祈願牌,給了一塊到餘驚秋手中。
餘驚秋收筆,月牙兒湊過去瞧,"寫的什麽?"
——歲歲常相見。
沒頭沒尾,也不知說的與誰常相見。
月牙兒的沒給餘驚秋看,直接挂到了樹上去,離去時,餘驚秋還是在層層疊疊的木牌中瞧見了熟悉的名字——願韞玉長樂永康,萬事勝意。
餘驚秋收回目光,不動聲色問道:"月牙兒,離谷這些日子的生活還喜歡麽?"
離谷已經有一段時候,餘驚秋要回幹元宗,樓鏡要回江南,三人沒有立即分開,樓鏡送了一段路,說要帶餘驚秋去個地方,見些人,在到許州城前不久,樓鏡和兩人分開了走,月牙兒帶着翁都太惹眼了,餘驚秋既然要回幹元宗,樓鏡不想太早暴露與餘驚秋有聯系。
月牙兒仰臉一笑,"喜歡,谷外的天地無邊無際,好吃好玩數也數不過來,等我都領略過,就和你一樣,是個江湖中人了。"
餘驚秋見她笑得真切,神情柔和,點了點頭,"對。"
月牙兒到底少年心性,熱愛新奇事物,谷外的天地廣闊,缤紛世界應接不暇,足夠将她從痛苦的相思中剝離一二,她出谷後,是真的歡喜,可若說放下,餘驚秋想起隐在祈願牌中的那方晃蕩的木牌,又哪有那麽容易呢。
月牙兒跨上翁都,牽住缰繩,"山君,我們快些走罷,別讓樓姐姐久等。"
分別時,三人約定了在杏花天相聚。
餘驚秋再次站在這座富麗酒樓前,恍若隔世,酒樓熱鬧不減當年,人流往來不息,月牙兒回頭見餘驚秋還怔然站在門前,問道:"山君,怎麽了?"擡頭看看匾額,沒走錯地方啊。
餘驚秋垂下眼睫,眸中沉靜無波,"進去罷。"
月牙兒牽着一頭老大的白虎,把個前門的來客驚得體軟骨酥,跌跌撞撞避讓不及,引起不小的騷動。
堂中賓客驚懼駭異,更有那世家公子啧啧稱奇,感嘆這白虎好一身油亮皮毛,心癢難耐,江湖豪客見獵心喜,瞧見白虎凜凜雄姿,征服欲/望頓生,滿眼豔羨。
待得衆人看見這白虎主人是個何等模樣,無不驚奇,這樣一個嬌嬌小小的姑娘,居然馴服了這兇惡猛獸,江湖上何時出了個這樣的人物?
還不等衆人多探究,杏花天的夥計極有眼色,早得了掌櫃的交代,知道近些日子要到兩位貴客。
那夥計笑臉迎上前來,翁都見生人近前,呲了呲牙,那夥計一見森白虎牙,笑僵在了臉上,即便早知道這貴客會帶一隻愛寵,等到此刻近身感受,還是難免腿軟。
"你不要怕,翁都很聽話,不咬人的,你看。"怕夥計不信,月牙兒拿手扯了扯翁都的嘴皮,把那尖牙露了出來,翁都被她擺弄的不舒服,一擺頭掙脫桎梏,回首就是一口,衆人見狀,倒吸一口涼氣,但月牙兒笑顏如舊,翁都下口很輕,隻是用牙尖磨了磨,平日裏翁都也喜歡這樣輕輕咬她,跟她鬧着玩。
夥計吞了下喉嚨,顫着聲說:"姑娘,真乃神人也。"
夥計原想把這白虎安置在馬廄,但月牙兒不願,要與白虎同住,這夥計心想這白虎乃是百獸之王,往馬廄裏一趕,即便不把馬廄裏的馬兒咬死,那馬兒也能被吓死,便也不多管,帶着兩人去見掌櫃的。
掌櫃的接到兩人,把兩人帶往樓深處,在樓道客房中彎繞後,忽然清淨下來,走道裏沒了往來賓客。
餘驚秋恍惚憶起自己撞進來過,這裏好像是杏花天的暗層。
掌櫃的在一間房門前扣了扣,"煙娘,客人來了。"
門被從內拉開,開門的是個女人,風姿綽約,屋內寬敞,陳設雅致,或坐或立,有不少人,在開門這一刻,齊齊朝這邊看來,盯着餘驚秋的臉,愣住了神。
太像了。
這麽多人,餘驚秋一眼就看到了樓鏡。
樓鏡手裏拿着個暖爐,走過來往餘驚秋懷裏一揣,"等你們好久了,怎麽這麽慢。"
手裏熱乎乎的,餘驚秋神情軟了軟,"做了些事耽擱了。"
煙娘最先晃過神來,萬分唏噓,但這個生意人,最會換臉,即便心裏感慨,臉上也能堆滿了笑,"好了,別站在門外敘舊,早備好了水酒,有話進來說。"
餘驚秋和月牙兒進屋,屋內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朝着餘驚秋齊齊一抱拳,喚道:"二小姐。"
百戲門的幾個主心骨,能趕來的都趕來了,詹三笑離世後,他們大半的人在幹元宗的地界上安插眼線,餘下的便是尋找餘驚秋下落,雲瑤一事過後,他們冒了頭的,都退到了許州城來。
樓鏡出谷時就傳了消息,到杏花天一聚,她找到餘驚秋了。
衆人将信将疑,這消失了多少年的人了,怎麽樓鏡死裏逃生,消失了數月後,反倒把人找了回來。
餘驚秋還了一禮,不用樓鏡介紹,餘驚秋已能猜出這些人的身份,而百戲門的門人在詹三笑身旁扮演怎樣一個角色,樓鏡也早已說給餘驚秋聽,她認真誠摯,"這些年,家姐勞煩各位照顧了。"
百戲門衆人雖是為了還那恩情,才處處幫扶詹三笑,但這麽多年下來,百戲門一直沒有門主,衆人早已将詹三笑當作了門主,雖無其名,已有其實。今朝衆人再見到這熟悉容顏,心中原本就久久不能平複,聽餘驚秋這一句話,心潮起伏,酸澀難言,文醜喉中發哽,"二小姐說這話,真是羞煞我等。"
他們自認是沒有照顧好詹三笑的,否則今日一聚,詹三笑也不會不在這裏了。
煙娘從中調和,"好了,今日一聚,怎麽說也算得是喜事,別要都弄的一副愁眉苦臉模樣,快些入座,飲一杯水酒洗塵。"
衆人各自入座,一人滿斟了酒,走到餘驚秋跟前來,笑道:"不知二小姐還記不記得我。"
餘驚秋擡眸望着眼前的人,男人身形魁偉,面目方正,眼熟确實眼熟,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男人一指角落一杆長幡,"昔日與二小姐不打不相識,還曾砸破了這屋頂,若不是大小姐攔着,隻怕就要命喪劍下。"
餘驚秋一愣,眼睛倏然睜大,站起身來,"是你,你,她......"餘驚秋腦海裏混亂了片刻,自進這杏花天,上了暗層後,心裏的眸中猜測逐漸明晰起來,她腦海裏浮現那隻細瘦蒼白的手撩開珠簾的模樣,她清冽的聲音,羸弱的身形都已經模糊,但見過她的感覺如此濃烈,濃烈到曾在這世間的親人不再是虛無缥缈、難以想像的存在。
餘驚秋眼尾發紅,寒星也似的眼睛泛起一層霧,看向樓鏡,"鏡兒,她,我見過她,我是見過她的......"
樓鏡扶住她的手臂,目光肆無忌憚地袒露憐愛之意,應道:"嗯。她也知道自己見過你。"雖無法彌補餘驚秋失之交臂的缺憾,但曾經謀面也總好過死生未相見的永恨。
許久,餘驚秋漸漸平複情緒,隻臉色有些發白,她與武生滿飲了一杯,又敬了衆人一杯,這才落座。
樓鏡向她一一介紹衆人身份,江湖人離不開酒,總要敬上一杯,餘驚秋也極盛情,必然一杯見底。
樓鏡瞧在眼裏,知道她心中難受,韞玉也沒有明言禁酒,月牙兒也不曾阻止,她也就任餘驚秋借酒澆愁。
"日後你便可以通過他們聯系我,這些年百戲門在虎鳴山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師姐一事雖然暴露了不少人,但也不至于讓你孤軍奮戰。"
"嗯。"
樓鏡見她似乎有些倦了,話語輕柔了些,轉頭向文醜問之前未說完的話,"先前的話說了一半,我倆離開死人莊後出了什麽事?"
餘驚秋未來之前,他們便在說這樁事。樓鏡離開太久了,這幾個月裏,江湖中風雲變幻,鬧得最大的莫過于中原群雄端了死人莊老巢。
樓鏡自甘堕落,與死人莊有瓜葛一事也被傳的沸沸揚揚,更有甚者說她就是藥夫子的,原來百戲門都以為樓鏡落在了幹元宗手中,可幾經查探都找不到樓鏡行蹤,直到樓鏡主動聯系他們......
"韶衍帶着人趕到了死人莊,和中原那幫人打了起來。"
樓鏡眉頭一皺,回想起那時的情形,韶衍應當是在她們離開後才趕到的,也正是因為韶衍趕到,阻了追兵,她和餘驚秋才能逃脫的這樣順利。
可既然丘召翊知道中原武林要來圍剿死人莊,指使藥夫子金蟬脫殼,提早離開,讓中原武林撲了個空,又何必讓韶衍再跑這一趟,徒增損傷。
還是說,韶衍是自己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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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長恨歌 - 太陽菌(完结)
General Fiction余驚秋天賦異稟,是武學奇才,溫良慈軟,得師父喜愛。 自小到大,不論哪方面,樓鏡總比不過她這師姐。 宗門生變︰ 這一日,樓鏡成了喪家之犬,人人喊打,天地之大無歸處。 而余驚秋即將繼任宗主之位,備受崇敬,前途無量。 風水輪流轉,不曾想︰ 再相見,余驚秋受盡苦難,身心俱損,失魂落魄,流落街頭。 樓鏡卻爬到了高處,鋒芒畢露,令人畏懼。就連余驚秋也成了她的階下囚,謫仙落泥塵。 "師姐,師姐......"樓鏡抱著余驚秋呢喃,"這世上,只有我明白你,只有你明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