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詹三笑的事,樓鏡也算是在離開前了卻了一樁心事,隻不過任餘驚秋表現得如何平靜,當日怒極吐血還是讓她心有餘悸,即便韞玉表示并無大礙,她還是将出谷的日子延了又延。
安逸平靜的生活讓人怠惰,就像這冬日裏暖融融的被窩,不想掀了去接觸外面寒冽的風,到了這一日,她竟也十分眷念這裏的閑适,對無休止的争鬥生出一霎的疲倦厭煩來。
這憊懶曾讓樓鏡驟然警覺,沉默反思,她了解自己,她是個好鬥的人,厭倦争鬥與她的本性相悖,覺得倦怠厭煩,隻是因為一個人。
因為餘驚秋。
那日餘驚秋抱着她,在她耳畔壓抑低泣,那時她忽然就對外面的鬼域人心煩不勝煩,她不想那些污濁腌臜的人或事侵擾了餘驚秋,希望餘驚秋總似在虎鳴山上一般平和安寧。
她如今不止能理解,已是能感同身受,詹三笑将餘驚秋置身事外的用心:自己是避不開了,天生就是在陰暗裏攪弄風雲的命,要永不停歇地和這魑魅魍魉厮殺,但餘驚秋要幸福,餘驚秋能順風順水,那自己這坎坷的命運看上去不會那麽悲傷。
她甚至懷疑詹三笑看透了她重情的這一點,将一切交付到她手中,多少有讓她取代她的位置,繼續護佑餘驚秋的打算。
若真是如此,她不僅不反感詹三笑的算計,反而慶幸詹三笑選擇了自己。
隻可惜,餘驚秋終究沒能擺脫這些爾虞我詐,甚至要主動回到那些是非窩去。
她厭煩,便覺得晚一日回去也好,晚一日就好。
原來自己也可以是這樣貪圖享樂的人。
直到山谷裏下了一場雪,樓鏡知道,耽擱得太久了。
當日收拾妥當,隻待翌日動身,月牙兒在谷裏走街串巷,見過鄰裏叔伯後回來,一夜睡不着,終于要離開這個地方,她到底還是不舍,不安,可要離開的念頭始終未變。
餘驚秋和樓鏡披了衣裳,陪着她在屋內看夜雪。
餘驚秋輕聲問道:"你當真不打算告訴韞玉一聲?"
月牙兒瞥過頭去,嘟嘟囔囔,"不要她管。"
"你雖然不要她管,但我受她頗多照顧,總不能不打聲招呼,就把她徒弟偷偷帶走,而且我聽說,若不得谷主允準,是不得私自出谷的,違者永生不得再入谷,是不是有這一回事,若是當真,你出谷一事不可兒戲,還是要和你師父商議好,求得她點頭。"
月牙兒不答她的話,算是默認了,許久,"你要說就去說好了,不管她答不答應,我都要出谷,不回來......"月牙兒側躺在白虎肚皮上,蜷在胸口的手收緊,臉色蒼白,底氣不足,負氣一般,"就不回來!"
樓鏡聽得這話,目光不禁投到她身上,這丫頭這會兒的倔脾氣讓她想到了自己初次負氣下虎鳴山,心中一陣悵然,因着這一點的感觸,讓她存了點心。
翌日,樓鏡同餘驚秋一道去拜別韞玉,月牙兒卻不願去,隻帶着翁都,隻身一人在絕武崖前等着。
韞玉早知道餘驚秋和樓鏡要走,見兩人過來,拿了兩個包袱放在桌上,說道:"這裏面是些傷藥和解毒藥,山君這包袱裏有我配的藥材,要泡在酒裏用,可以治一治你落下的畏寒的毛病,對你右手經脈恢複也有好處。"
樓鏡聽說是治療餘驚秋的右手,神色頓時軟了些,看向韞玉的目光也多了兩分感激,笑道:"韞谷主,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們在這裏叨擾多日,已經感激不盡,如今又收下這些東西,都不知要怎樣報答你。"
韞玉端肅的神色一改,欲言又止。
"韞谷主有話就說。"
"有一件事,這事去年山君離谷,我也曾委托過她。"
餘驚秋問道:"是尋找蘇樵姑娘的事麽?"
韞玉點點頭,輕嘆道:"我原本也沒抱多大希望,誰知山回路轉,竟又有了她的消息,上次我聽樓姑娘說起一瓣心的事,心想或許你所說的給那盟主一瓣心的人極有可能是她,我想請樓姑娘幫我打聽打聽。"
"谷主為何不親自去找她,隻怕要更方便些。"
韞玉蹙着眉頭,搖了搖頭,"先祖厭惡江湖紛争,選擇此地避世,就有規矩,後人不得離谷,雖然過了這麽些年,規矩松動,谷裏的人也都是非必要而不出谷。我是一谷之主,要守護谷民,不得随意離開不說,我要是涉足江湖,難保不将桃源谷重新拉入江湖紛争中。"
"谷主說得有理。"樓鏡眼珠一轉,問道:"就是不知這蘇樵姑娘和韞谷主是什麽關系,親疏如何,我和餘驚秋行事不同,韞谷主和我交個底,我找人時也好斟酌着手段。"
韞玉說道:"她是這谷裏的前任谷主,是我的至交好友。"
樓鏡挑眉道:"隻是這樣?"
韞玉一訝,"樓姑娘這話是什麽意思?"
餘驚秋目光落在樓鏡身上,心底明白她的用意,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笑來。
"那位蘇樵姑娘失蹤多年,音訊全無,可即便是兇多吉少,韞谷主也不曾放棄過,一直将人記在心底,執着地去找她,我聽說韞谷主還畫過她的畫像,我以為韞谷主對她......"
韞玉從驚訝中緩過神來,那些療傷的日子裏,樓鏡毫不掩飾對餘驚秋的占有欲,韞玉都瞧在眼裏,情知樓鏡對餘驚秋的感情不一般,是以樓鏡一說,她就将意思揣摩出來,她不由得失笑道:"樓姑娘誤會了。"
樓鏡看了眼餘驚秋,發現餘驚秋正在看她,接觸到她的目光,又不動聲色地将目光挪到了韞玉身上,樓鏡笑意漸深,問韞玉道:"誤會什麽?"
韞玉笑了笑,想起過往,又輕輕嘆息,"我和她自幼一起長大,性情相投,所以情誼深厚。"
"原來是青梅竹馬......"
韞玉雙指夾住一绺白發順到身前,說道:"我先天不足,自幼心腎不濟,年少生過一場病,險些要了我的命,我這白發也是為此而來,是她和谷中長老替我醫治,還為此傷了根基,後來她罹患渴血症,我總——"說到這裏,韞玉無聲嘆氣。
樓鏡替她說出心中的話,"總覺得她得這怪症,與你脫不開關系,若不是為救你而傷了根基,或許她不會患病。"
"鏡兒。"餘驚秋輕聲提醒。樓鏡的話直白到冒犯了。
然而韞玉的沉默表露,她心中想的确實如樓鏡所說,"不論她是生是死,我總要有個确信,心底才能放下。當初那畫,原就為了萬一将來會出谷尋她所作,沒想到,真有用到的一日。"
如此看來,韞玉對蘇樵似乎沒有特別的情感,餘驚秋暗自為月牙兒松了口氣。餘驚秋趁勢将月牙兒想要出谷的事說出了口。
韞玉怔怔地瞪着餘驚秋,良久,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
陰霾的天飄起小雪,山道的風冷得刺骨,月牙兒為了避風,牽着翁都在絕武崖上的老崖柏旁等着,崖上的視野開闊,能看到很遠的地方,月牙兒一眼就瞧見那抹飛來的身影,是這天地間最純白的一片雪花。
月牙兒回過神來,牽着翁都忙要躲,韞玉已經瞧見了她,厲聲道:"月牙兒!"
月牙兒僵住了步子,深深吸了口冰冷的山風,冷冽入喉,像刀子劃進去,她握緊了翁都的缰繩,回過頭去看韞玉,見到了師父陰沉的臉色。山風将月牙兒的眼圈吹得發紅,她叫道:"師父。"
韞玉一言不發,半晌,"跟我回去!"
月牙兒身子一閃,避開了韞玉要來牽她的手,瞧見趕來的餘驚秋和樓鏡,說道:"看來山君已經都告訴你了,她說得都是真的。"
韞玉斥道:"胡鬧!"
餘驚秋和樓鏡一怔,兩人還未見過韞玉這般疾言厲色。
"徒兒想了很久,并不是一時興起。"
"你長進了,想出這種法子同為師置氣。你知道外面是什麽地方?你拿自己安危兒戲,月牙兒,是不是為師太縱着你,縱得你無法無天。"韞玉一聲沉似一聲。
嚴厲冰冷的話語說得月牙兒渾身一顫,胸口酸楚難抑,卻也更加堅決,"徒兒就是要出谷。"
韞玉向她走過來,月牙兒忙躲到餘驚秋身後,韞玉臉色更冷,皺眉道:"山君。"
餘驚秋一時犯了難,也不知讓是不讓開。
月牙兒忽然開口,"就算你不讓她帶我離開,她走了之後,我也會自己出去,你讓人看着我,我也總有一天能偷偷跑出去,除非你打斷我的腿。"
"你!"韞玉雪白的臉因為怒氣而發紅。
月牙兒見她氣急,擔心地攥緊雙手,她自明白自己心意,做過不少惹惱韞玉的事,從沒有一刻讓韞玉似現在這般動怒,而當她意識到自己仍然分外緊張韞玉,即便努力壓制,也總會不可抑止地注意到她的所有情緒和一舉一動,她心中害怕,對自己無望的感情感到絕望,幾乎哀求,"師父,你讓徒兒走罷,徒兒繼續待在這裏,會痛死的。"
韞玉一愣,陰郁消散,目光詫異,像是不認識養大的這個徒兒:"月牙兒,沒有谷主允許,私自出谷,違反了谷裏的規矩,從今往後,就不再是桃源谷的人,一輩子都不得入谷。"
"徒兒知道。"
韞玉神色複雜地看着她,擰着眉道:"你要是出去,就相當于不認我這個師父,即便是這樣,你也要出去?"
月牙兒細白的牙狠狠地咬着下唇,幾乎咬出血來,她低垂着眼睫,從鼻腔裏應出一聲,"嗯。"
韞玉吸了一口涼氣,臉頰被冷風吹得僵硬,擺不出表情來,"好,你情願......你便走罷。"
"師父,月牙兒要出谷去了,月牙兒以後都不會待在你身邊了,你要照顧好自己。"明明得到了允準,月牙兒卻忍不住要哭出來。
月牙兒不再看韞玉一眼,牽着翁都,下了絕武崖,踏上了離谷的道路。
韞玉看着那決然離去的身影,目光一顫,臉上露出幾分無措來。
月牙兒心想:韞玉總看着絕武崖的前方,從不回頭看她,如今她走在了絕武崖前的道路上,韞玉也終于看着她了,看着她離開。
她感到一種小小的報複的痛快,又不可避免地生出無言的難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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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長恨歌 - 太陽菌(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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