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鏡離開書房後,迳直去了祠堂。祠堂供奉着幹元宗歷代宗主,牌位之間,燈燭環繞,有五百盞之餘,點燈是個慢活,急不來,很能沉靜人的心思。
樓鏡不是第一次被罰來點燈,從小到大,她都是這裏的常客。
她坐在祠堂青階前的平臺上,落日時分下了雨,暮霭氤氲,瑰麗的紫紅雲霞橫貫西天,東邊的山頭敲過了晚鐘,天地之間鋪上一層暗影,身後滿堂燈火愈發明亮,千百燈光如地上繁星。
祠堂的平地前有一位掃地的老叟,一身灰色長袍,須發灰白,臉皮如那蒼郁老樹般發皺,一副安詳的神态,掃盡了落葉,與樓鏡搭話,"又因為不敬師姐被罰啦?"
這老叟是宗門裏的長輩,因為退隐了江湖,便來看守祠堂,過過清淨日子,因為樓鏡是常客,兩人也是'老相識'了。樓鏡被罰來點燈,十有**是在餘驚秋那裏不痛快,然後在樓玄之那裏爆竹開了花,才被罰來祠堂點燈。
那老叟見慣了,自然而然以為這次也是,笑道:"小娃兒,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贏了你師姐後,江湖中比你師姐天分高的有,比你師姐功夫深的也有,你難不成要一個個比下去,何時是個頭啊?"
樓鏡偎着臉頰,"那些人我看不見,摸不着,不認識。"
而這餘驚秋是切切實實的,壓在她頭上的一座大山。
她對于贏餘驚秋有一種特別的情結,這産生于她兒時。她入宗習武後,第一場比試就是在餘驚秋手底下過的招,在對自己學藝尚且滿意的心态下,被餘驚秋一招給敗了,那是她第一次體會名為'不甘'的心情,深深地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贏過了餘驚秋之後如何,總要先贏過了餘驚秋,跨過了這個坎再說,就好比餘驚秋抄寫的那佛經,不論是什麽經,開頭總要先寫上一句'如是我聞'才行。
老叟聽不見樓鏡的心聲,不知其中緣由,他隻瞧見少年人眼中的執着,炙熱的光芒能與朝陽争輝,他避世多年,六根清淨,早已無法對這些強烈的情感産生共鳴,拄着掃帚,搖頭道:"小娃兒,怎麽如此沉溺輸贏,可知執念太深,有損道心,想當初那瘋劍......"
後面的話,樓鏡沒聽見去,她被老叟的問題引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為什麽她這麽在乎輸贏?這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最開始的起因或許是一件很小的事,然而歲月長河流過十數載,混入紛雜的情緒與緣由,已然不是那麽純粹,就好似千萬條細流彙聚成江水,東流入海,你要分清道明,難矣。
但要細究起來,有三件事對她影響深刻,她想一想,還是記得。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第一樁,不知是哪個師叔,也不知是在什麽地方,隻記得餘驚秋在樓玄之身旁站在,那師叔說:"山君像你,和師兄你倒像是對親生父女。"
第二樁,她和餘驚秋資質出挑些,樓玄之會親自教導,樓玄之從來不誇人,即便是兩人做得好,他也隻是點點頭,但餘驚秋天分實在是高,那劍招'龍蟄'對于十來歲的弟子還過于深奧,餘驚秋瞧過一遍就會了,施展給樓玄之看的那天,樓玄之雖然仍是一句誇贊也沒有,但他難以掩飾心中的情感,嘴角漾出了微笑來。有的孩子對大人情緒變化極敏感,樓鏡當時就看出了樓玄之心裏的歡喜與驚豔。
那種認可,并非後天的努力所能求得,那是對天賦的贊美。樓鏡資質不低,但與餘驚秋比,是人才和天才的差別。至此,樓玄之的笑根植她心中,成了一個小小的疙瘩。
第三樁,較為隐晦,是一切的根由,隻是一回想,她便怒從心頭起,暴躁易怒,坐立難安,那是一塊逆鱗,誰碰咬誰,連她自己都不會在記憶裏回頭看一眼。
說起來,為着這三件事生出的勝負欲,都是為了尋求認可與明證自我。
隻是這時的樓鏡尚且年少,心太浮躁,難以看清其中本質。
天色逐漸暗下來,山林落雨,使得夜風清爽。樓鏡坐在外面,不想太早進去,遠眺盤曲老林時,瞧見山路長階那邊走來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軟薄長衫,身形偉岸,走近了後,燈光映射在他身上,照出了他劍眉星目,俊逸容顏。這來人四十上下,竟與樓玄之有一樣的相貌。
樓鏡喜道:"二叔。"
樓彥遠遠地就笑道:"聽說你又惹你爹生氣了?"
若是外人,絕難将這人與樓玄之分清,但宗門裏的人與這兩人相處過後,就能區別這兩人。樓玄之身為宗主,管理宗門上下,莊嚴肅穆,凜然生威,而樓彥卻是沉默少言,彬彬儒雅。樣貌雖同,氣質大有差別。
樓鏡一下蔫了下去,悶聲道:"我不得他心,自然做什麽都不如他意。"
"胡說。"樓彥那扇子輕敲了一下樓鏡的腦袋,"事情經過,我已經聽狄喉和瑤兒詳細說了。"
"原來二叔也是來訓我的。"
"做得不對,還不能訓了?自然,也不光是來訓你。這事,你有一對二錯。"
樓鏡擡頭望他時,樓彥語氣嚴肅起來,"先說說你的錯處。我找那日山下迎客的弟子問過,确乎是他粗心,對曹柳山莊的人說過:向日峰上可以賞玩。不知者不罪,一開始那曹如旭并無冒犯之處,你也不問情由,因為與師姐龃龉,便遷怒于他,輕慢客人,此其一。"
"我們和曹柳山莊兩世相交,今後也會繼續來往,你可知你那一句'正陽劍法,不知所謂'傳出去,若那曹柳山莊的人都是個計較的,會記在心中,生出隔閡,人前失言,此其二。"
樓鏡道:"如果曹柳山莊莊主認為這事從頭到尾都是我們的過錯,記在心中,甚至影響門派交情,那是心胸狹隘,這樣的朋友,不交就不交罷。"
樓彥笑她孩子氣,說道:"你啊,如果我們是隐于山林,獨立于世的門派,就像你說的,這家脾性與我不合,我不與他來往就是,直爽磊落,何其快哉。可我們不是,你父親心中有拔除飛花盟這武林毒瘤的夙願,僅憑一家之力難以辦到,需要各大勢力支持配合,這時候可就不是你想不來往就不來往的,而人無完人,就比如那心胸狹窄的或許細心謹慎,做事沉穩,也比如這直言快語,落拓不羁的脾性桀骜,難以合群,若想要一團和氣,就要學會忍讓。"
那後面一句話分明是在說樓鏡,樓彥點點她額頭,"與人交往,要不得罪人,說話做事,就得謹言慎行。"
樓鏡道:"那要忍,也不能光自己忍吶,要是有不知好歹的,還以為別人好欺負。他曹如旭還說了'幹元宗,不過如此',我為什麽說不得'正陽劍法,不知所謂'。"
定是那曹如旭說了做了什麽,你才動手。出手彰顯我們幹元宗的勢力,沒什麽不好,若不說出那最後一句話,落了話柄,他曹柳山莊也輸的無話可說。"說到此處,樓彥柔聲道:"那曹如旭先出言不遜一節,你為何不告訴你爹,若他知道,也就不會這般惱怒,雖有過錯,但護我門楣,也是有功的。"
天色漸暗,夜風漸涼,樓鏡手臂圈着雙腿,低着頭,"他從來不會誇我,反正我怎麽做都是錯。"
雖則年少,已有了自己的心思,不論什麽事,她都不肯事無钜細的告訴樓玄之,做得對的,做得好的,不是她的錯的她都不肯說,受了委屈也不肯說,好似隻有這樣,就好在心裏去怪樓玄之不理解,不了解自己。
樓彥輕輕一聲嘆息,"你這孩子......罷了,跟二叔說也是一樣。"
"二叔。"樓鏡很敬服她這二叔,小的時候也曾悄悄地想:他要是我爹爹就好了。
另一邊,餘驚秋已回了澄心水榭,日落時分下了一場急雨,檐外滴滴答答,湖面上泛起一層冷霧。
雲瑤跑進來,撣了撣衣上的雨珠,問道:"師姐,你這有沒有傘?"
"在屋外。"餘驚秋見雲瑤手上提着食盒,問道:"你幹什麽去?"
"給阿鏡送飯去了,祠堂那清湯寡水的,她肯定吃不慣。"
"庫房裏有米酒,拿兩壇去。"
"不是早喝完了嗎?"雲瑤走到屋外,隻見那油紙傘靠在角落,地上一灘水跡,雲瑤拿了傘走進來,笑道:"師姐,你下山去買的?"
屋內逐漸暗下來,餘驚秋點了幾盞燈,"去吧。"
"你不和我一起去?"
餘驚秋隻是笑笑,若是樓鏡氣未消,她去了反倒會弄得大家都不自在。雲瑤道:"那我走了。"
雲瑤拿了米酒,過了棧橋,雨就停了。這時山路上迎面走來一人,腳步輕快。雲瑤叫住他道:"韓師兄。"
來人手上拿着一方錦盒,垂頭望着,嘴角含笑往前走,不知在想什麽,沒注意到雲瑤,待雲瑤喚他時,他才擡頭,一身青衣,相貌堂堂,趕上前來,"雲瑤師妹。"
"來找我師姐?"
韓淩笑道:"是。"
雲瑤回頭望了望水榭,笑他,"你三天兩頭往我們向日峰跑,不如禀過了李師叔,轉到我師父門下,就住在向日峰上可好。"
韓淩臉上發燙,如若不是天色暗了,隻怕叫雲瑤瞧見他臉紅,又是一番戲谑,他告饒道:"雲瑤師妹,莫要取笑我了。"
"好了,好了,不和你說了,我還有事。"雲瑤離了他,往祠堂去了。
韓淩在原地站着,對雲瑤的話竟生了幾分向往,好一會兒才回神,往水榭裏去,在外叫過餘驚秋,得她應了聲後,這才進水榭去。
屋內已經換了一張新的書案,餘驚秋才鋪好紙張,"韓師弟怎麽來了?"
韓淩将那匣子打開,"前幾日得師姐指點劍招,不知道怎麽感謝師姐,昨天尋了兩件小玩意,想師姐用得着,所以送了過來。"
那匣子裏有一對玫瑰玉虎鎮紙,一雙紫毫,隻看成色,也知道極珍貴。餘驚秋神色如常,韓淩心中忐忑,不知餘驚秋是否喜歡。餘驚秋道:"韓師弟,你我既是同門,武藝上為你解惑是應該的,你不必放在心上,這些東西過于貴重,你還是拿回去罷。"
"這東西師姐不收,我也用不着,不過是放在架上生塵,不過是一點心意,師姐推辭,我心不安。"
"你......"餘驚秋推辭不過,拿了那兩隻紫毫,說道:"筆我留下了,鎮紙我已有了,實在用不着,你收回去罷。"
"好。"雖然餘驚秋隻是收了筆,韓淩也很歡喜,他一低頭,瞧見一旁擺放的佛經,皺了皺眉,"聽說樓師妹這一次不僅挑釁曹柳山莊,還對你動劍,險些傷了你,宗主卻連師姐你也一起罰了。"
"你聽誰說的?"
"門人都這樣說。樓師妹乖張,不敬師姐,師姐處處讓她,她卻還是不知收斂。"
"是我惹她在先。"
"怎會。"
餘驚秋剪着燭花,"韓師弟,莫要人雲亦雲。天色晚了,下了雨,山路濕滑不好走,你早些下山罷。"
韓淩張了張口,也不多說了,隻道:"師姐,那我告辭了。"
"嗯。"
這頭韓淩離開了澄心水榭,那頭雲瑤剛入祠堂,她到祠堂的時候,樓彥已經走了,樓鏡心情好上不少。
雲銷雨霁,夜幕中幾點寒星疏疏朗朗。兩人搬了張小桌子在祠堂外,取出飯菜來。雲瑤見樓鏡心情好,趁勢提着那兩壇酒,"你瞧瞧,師姐特意下山去給你買的,老李家的米酒。"
樓鏡接酒的手驟然收回來,撂下臉來,"不喝。"
"還生氣呢。"雲瑤開壇,在壇口用手掌輕扇,将米酒香都扇到樓鏡那方去,"真不喝?"
樓鏡将頭一撇。雲瑤道:"你這人......"
雲瑤放下酒來,忽然好奇道:"阿鏡,你是不是讨厭師姐啊。"
今天這事要是換做旁人,樓鏡這會兒已經不計較了,尋常一些小事也是,別人做不見得怎麽樣,餘驚秋做了,樓鏡就要動怒。
她樓鏡讨厭餘驚秋?
難說,她甚至傾慕餘驚秋,門中沒人不傾慕餘驚秋,人不管到哪個年紀,都傾慕強者,餘驚秋天賦異禀,人也刻苦,年紀輕輕,甚至能在長老們手底下過招,那份實力做不得假,她有時也會贊嘆,怎麽會有這麽厲害的人。
所以樓鏡道:"沒有。"
但是一想起餘驚秋平日裏那不溫不火的性子,以及擂臺上讓招的事,她又怒火中燒。
讓招這件事,就好似她與餘驚秋對弈,餘驚秋強,從容不迫,甚至到了能讓子的地步,隻因全盤皆在她的掌握之中,這種已知實力下對方的退讓,實在讓人感到被貓戲弄的老鼠一般的屈辱,也讓她感受到面對餘驚秋時自己的平庸。
所以樓鏡又道:"有。"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雲瑤道:"算了,你倆這樣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你不喝是吧,你不喝我喝。"
雲瑤拿着酒壇将要來喝,又被樓鏡一把奪了過去。
雲瑤嘻嘻直笑,"煮熟的鴨子,就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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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長恨歌 - 太陽菌(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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